我张圣人老了,他生于后梁乾化二年,公元912年,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了。
这一年,带忠臣朱全忠老同志还在年初带兵北上,企图救援被李存勖暴打的幽州刘守光。
然后留下了生子当如李亚子的感叹,但旋即上演秦王绕柱走,被儿子朱友珪弑杀。
张圣人出生时,大唐也不过彻底宣告灭亡不到五年,所以宽泛一点来算的话,张鉊甚至能算得上是唐末群雄中的一员。
东京开封府,汴河边,揽月别宫中,五十一岁的张鉊轻轻除下了戴了二十七日的丧服,二十七日前,他的生母慈圣太后宋氏病逝,终年六十七岁。
宋氏这一生,嫁的丈夫不是她想嫁的,然后不到二十岁就守寡,按说日子会无比艰难。
但四十岁的时候,儿子张鉊却突然火箭班的飙升,直至建立了这个旷古烁今的大帝国。
从个人生活上来说,宋氏堪称坎坷,她活活了守了四十七年的寡,本人又笃信佛教,不怎么在意享受,晚年更是信教走火入魔,坚决不承认张鉊是她的儿子。
因为宋氏觉得自己没那么大的福分,能诞下一位是佛陀关门弟子的在世佛,她甚至见了张鉊,还想要跪下行拜佛礼。
这让张鉊很尴尬,因此母子两自十年前,除了四时八节外就没怎么见过面了。
张鉊命人在龙门山上专门为生母宋氏建了育圣寺,将宋氏心仪的满腹经纶比丘尼等请到佑圣寺与她同住修行。
并在龙门山上新开石窟,为宋氏供养了大小佛像超过三百座。
这是连府县城墙都不怎么修的张周一朝,除了修河堤、水利等以外最大规模的役使民夫工程了。
宋氏心善,不愿因为开凿石窟损伤人命有伤佛陀慈悲,特意将张鉊奉养给她的所有金银,都化作了米粮、布帛分发给了民夫,还经常亲自参与熬煮粥饭施舍,称得上散尽浮财了。
薨逝之后,堂堂太后除了朝服、礼服和相应的首饰以外,只有换洗衣物三套,金饰两套,侍奉的比丘尼六人,储存金银财货不过三十贯。
因此在她生命最后的十年,宋氏在民间的声望很高,出殡之日,各州府县百姓数万自发为他送葬。
对于宋氏,张鉊的感情其实没那么深,这具身体一岁多就和母亲分开,比起宋氏的话,他跟熟悉也跟依赖嫡母李氏。
及至定鼎中原,宋氏也一直深居简出,后十年更是相聚少。
但真的等到宋氏薨逝,张鉊心里却有不知道何来的一股哀伤郁结在胸口,久久难以散去。
而要驱散我张圣人心中这股哀伤的,自然只有他的掌中宝,皇后曹延禧诞下的皇三女齐国公主张祺楠了。
嗯,本来嫁给裴远长子裴全福的皇次女宋国公主张祺秀也行,不过张祺秀如今正在月子中,就只有张祺楠来了。
看着今年二十三岁了,却还如少女一般娇憨的三女儿,张鉊心中的悲伤果然好了很多。
但他突然看见张祺楠身后那个高高帅帅,跟尊龙有七八分相似,气质更为高贵儒雅的男子之后,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张圣人的三女婿,吴王李璟第六子,翰林学士、中枢知制诰、齐国驸马都尉、江宁郡公,本名李从嘉但张鉊破格给赐名煜的李煜。
李煜此刻正穿着一件青色团花襕袍,头戴网巾,做潇洒状。
之所以可以这样,这是因为慈圣太后宋氏弥留之际曾言,她一生信佛,惟愿天下百姓平安喜乐,勿要因为她一人使天下百姓俱缟素不得开心颜。
是以特意遗命让张鉊下旨,她薨逝之后全国以日当月,将本该二十七个月的服孝期,缩短为二十七日。
李煜一进来就看见皇帝岳父正在看到,头皮顿时直接一麻。
果然,他还未施礼,张鉊当头就问,“我儿最近可做了什么诗词,可有佳句献上?”
李煜还未说话,张祺楠就开始拉着张鉊的胳膊撒娇,“哥哥,最近祖母新薨,六郎跟女儿一起伤心至极,哪有心做什么诗词啊!”
李煜算是把张祺楠给彻底迷住了,结婚四年看着丈夫的眼神都还拉丝。
不过想想也正常,若是在后世有个把诺贝尔文学奖、茅盾文学奖拿到手软的大文豪还长得跟尊龙一样帅,别说女的了,男的看了都得迷糊。
李煜暗中冲张祺楠伸出了一个大拇指,连忙接着话,脑袋还小鸡啄米样连点直点的。
虽然他喜好诗词,还特别擅长诗词,每次不管是跟张祺楠还是外面的文人雅士唱和,都能得到震耳欲聋的狂赞,时人更是夸他为大周的李太白。
但唯独到了岳父张圣人这里,屡屡问他有无新作,但献上去之后,必然得到一顿恨铁不成钢的痛骂。
这就让李煜很难受了,虽然皇帝岳父也是诗词大家,但自己做的诗词就真的难么不堪吗?不至于吧!
“唉!”张鉊看着如今一副超级高富帅样子的李煜,忽然非常感慨的长叹一声。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此言一出,李煜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虽然他害怕张鉊总是问他诗词,但他能感觉的到,岳父对他是非常好的。
自从十四年前他父亲吴王李璟献土之后,作为亡国之君儿子的李煜不但没受到什么迫害,反而被收进宫中常伴皇子公主左右,皇帝的儿子们都还好多没爵位,他李煜就已经是江宁郡公了。
四时八节的赏赐中,他的兄弟姐妹都是普普通通勋臣子弟的档次,唯有李煜是按皇帝亲儿子一个待遇来的。
十四岁之前他出入禁宫连玉牌都不用,每年还奉诏随行天南海北的到处随驾巡视,把张周上下的勋臣子弟羡慕的眼睛发红。
及至成长,他尚了皇帝最疼爱的女儿,皇后诞下的第一个孩子,齐国公主张祺楠。
这份荣宠,说声冠绝当朝并不过分。
甚至有段时间一直有流言在传,说是皇帝昔年进关中平乱时邂逅了李煜的母亲钟氏,因此李煜实际上张皇帝的亲儿子。
流言有多像模像样呢,像的李煜其实都怀疑过他或许真是张圣人的儿子,一直到他尚了齐国公主之后,流言才熄灭。
因此,李煜对于张圣人是非常感激的,特别是对比了孟昶诸子那种待遇之后,他更是把张圣人当成了真正父亲的。
现在听到我张圣人说害了他,虽然李煜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还是马上就跪到了地上,扯着张鉊的衣角说道:
“耶耶何出此言?孩儿自幼得耶耶教诲,受大恩,更赐良缘富贵一生,万死不足以报答,耶耶如此说,煜实在承受不起。”
听到这位千古词宗这么说,张鉊又长叹了一口气。
历史上李煜一生可以说非常失败,但国家不幸诗家幸,李后主的身后名和在中国历史上、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那又可以说雄伟瑰丽到南天门了。
可是在这个时空,不管张鉊如何催逼,没有了原本时空那种痛苦至极的经历,李煜写的词完全变了样。
他写不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样的凄美绝词。
反而写了一大堆类似柳三变的‘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等等这种富贵人间词。
这叫张鉊怎么能不急啊!要是中国文学史上没了李后主,他该怎么跟后人交待啊!
想到这里,张鉊打起精神把李煜从地上拉了起来,以最大的耐心看着他说道:
“六郎,你能不能不要写那些富贵人间词,可不可以写一点国破家亡的哀怨凄婉,故国不再的悲痛悔恨?
如果你代入有点问题的话,你看看可不可以试着代入一下你父亲?”
噗通!李煜直接就跪了,随后哇的哭出了声,“圣人,儿臣之父从来就没有过故国不再的悲痛悔恨啊!
他深知圣人视之如弟,以大恩德待遇我李氏,每日都在家中感慨,当年就该早点献国,早点附圣人尾骥兴复大朝,绝无半点怨怼!”
这一下,不单是李煜被吓着了,就连齐国公主张祺楠也给吓着了,因为李煜这话半真半假。
李璟这家伙,这些年就像是疯魔了一般,一边说自己应该早点献土为功臣,一边又作死一般想在死后得到一个君王才能有的庙号和谥号。
好在张鉊不理他,张圣人知道自己这位义弟献土十几年来,天天大酒咣咣喝,哪天不喝个五斤八斤的,早就搞成酒精依赖症,把脑子给喝坏了。
不过张鉊自己是这么想,但其他人害怕呀,历史上步入老年就开始昏庸作妖的皇帝可不少。
小两口这么一来,让张鉊更烦躁了,他现在虽然已经五十一岁,但是须发未见丝毫灰白,身体强壮的还能骑烈马开硬弓,最讨厌别人认为他老了。
“一天天瞎担心什么,就你父王那样,朕能跟个酒蒙子一般见识?”张鉊没法,决定施展剽窃大法了。
“我是说,你看能不能写出这样的诗。”
张鉊调整了一下情绪,缓缓开口吟诵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此句一出,李煜的眼睛一下变得骤然亮了起来,就像是两颗电灯泡一般,他也缓缓跟着吟诵:
“林花谢了春红,美急,美急!太匆匆,又含无限惋惜与惆怅。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不但词句优美,转折更快,可谓一波三过折。
耶耶,快请做下阙,下阙一定是于婉转悲戚之中爆发的绝句。”
去你妈的!
张鉊额头青筋暴起,很想给李煜脑袋上一个暴栗子,老子是想来听你当夸夸党的吗?老子是想让你接一下句啊!
不过,看着李煜那极度渴望又崇拜的眼神,张鉊也是下阙在口中不吐不快,他迅速收拾起心情,缓缓再吟。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陡然间愣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做过那么多被人吹捧的富贵词,没有一首有这首词来的有冲击力。
一首都胜过千万首,而且他还觉得,有一种怪异的熟悉感,就好想这首词应该由他来做一般。
那边,张祺楠已经挽住父亲张鉊的胳膊,眼泪滴滴答答的流了下来。
“耶耶勿要再伤心了,祖母魂归极乐,是跟祖父团聚去了。
说不得她还会在极乐世界见到桓祖他老人家,正开开心心的把耶耶的振兴张氏,兴复大朝的功劳讲给他们听呢。”
嗯,人生长恨水长东,勉强也可以说成因为近亲去世而带来的悲伤。
而李煜还在如饮醇酒般,迷迷糊糊的摇晃着,这一刻,他感觉有无穷无尽的文采,仿佛要从他的脑子里面直接蹦出来了,但又总是在最后关头被拦住,让他极为难受,都憋得快呼吸不上了。
正在此时,皇四子,封敦煌郡公的张贤景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他见到父亲张鉊就大喜的喊道:“阿爷,二哥从波斯发来捷报!”
“波斯?”张鉊稍微一惊,这才多久,三年多点的时间,张贤瑀这小黑胖子就打到波斯去了?
“对!”张贤景大笑着打开捷报大声的诵读了起来:“儿河中行营都部署瑀,于万里之外的波斯国旧都设拉子向父皇报喜。
儿于乾元三年十一月过木鹿进攻呼罗珊,首战马什哈德得胜,陷呼罗珊首府,次战攻克波斯重镇塞姆南。
乾元四年三月,大军于塞姆南西南之甲三堡与大食僭主阿杜德.道莱所领之十数万大军决战。
幸有父皇庇佑,赖将士用命,大破大食军,斩首四万,俘虏十万有加,辎重、粮草、牛马无算,现已攻克拉伊、伊斯法罕、设拉子等重镇。
另擒拿大食僭主阿杜德.道莱之母亲、姨母、姑母、姐妹、侄女、女儿等数十,以全部押往神都洛阳途中。”
“哈哈哈哈!”张鉊忍不住兴奋的大笑了起来,立刻就放过了正卡在关窍无法突破李煜。
“二郎不枉吾亲自培养多年,这一战让大食人彻底胆寒,牢牢占据波斯之地。
遥想大唐时,高仙芝利欲熏心强屠石国城,将本心向我的昭武九姓推到大食人那边去了,吾深以为憾。
昔日忠谨的波斯末王卑路斯、泥涅师复国之愿,也终要达成了。”
“二郎肯定在报捷文书中有进一步击溃大食的计划吧!”张鉊继续问道。
张贤景惊讶的点了点头,“阿爷圣明烛照,确实有!”
说着,张贤景把张贤瑀与白从信、虎广等人商议的战略给张鉊说了一遍。
然后张鉊立刻就决定支持了,因为他明白,张贤瑀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白从信、虎广都是大才,而且他们就在河中,一定比张鉊更了解他们所处的具体情况。
他们三个商量出来的计划肯定就是最可靠,最可行的计划。
“明日大朝会,命中书省舍人以上,尚书省给事中以上,枢密院诸使以上,并中书昭武学士、琼林院、尚书翰林院所有人都要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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