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信长眯起了眼睛,心里在盘算着,是不是命手下的昭义郎将这番僧杀死,这个天竺来的家伙出现在香积寺过,如同行刺。
对于好大儿来说,这种对张鉊的安全造成过危险的人,就不该存在世上。
他之所以有些许犹豫,是因为这个番僧在契丹旧地声望非常高,毕竟昔年他主要就是在契丹传法,是契丹勋贵们的座上宾。
慈贤法师看到了慕容信长眼中的杀机,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更高兴了,他双手合十。
“南无释迦摩尼佛,慕容檀越果然是佛子,竟然能对老僧起了杀意。”
饶是慕容心见多识广,也被这慈贤法师这番话给说的一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的翻身下马。
吐谷浑人总是信佛的,慕容信长也对眼前的老僧起了兴趣,因为这句话听起来总有种愿意投靠的意味在里头。
“慈贤法师为何要如此说?”
慈贤法师脸上露出了笑容,长长眉毛上落着的雪花,随着笑容簌簌的往下掉。
“贫僧自上天竺而来中土,迄今已有十五年矣,素来遵循我佛教诲,是以不管到何地,都能得到信徒礼遇。
老僧走遍大河南北,唯有遇到了无上天法王,才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无尽的杀意,今日又在慕容檀越身上感受到了。
容老僧自夸一句,要杀一位有功德在的大德,还是需要很大毅力的。”
老和尚倒也不是完全在自吹自擂,那日他在长安大兴善寺,当着慕容彦超的面说要反水,慕容彦超这种人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就决定下手杀他。
慕容信长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慈贤法师应该是特意在此等某家的吧?总不会就是为了和某说这些。”
“自然不是。”慈贤法师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说的不是,是什么不是。
“老僧在此等慕容檀越,是想让檀越帮忙去想无上天法王说一声,老僧想要再去参拜佛颜。”
慕容信长把眼睛眯了起来,“真佛面前不说妄语,某家不但不想帮法师引荐,还很想一刀将法师的头砍下来。”
“哈哈哈!”慈贤法师早已没了那副得道高僧的样子,竟然如一个凡俗之人那样大笑了起来,这可不符合一代高僧的行为举止。
“老僧就知道慕容檀越不肯,是以,还容许老僧介绍身后这三人。”
慈贤法师指着左侧最年轻的壮汉说道:“此乃河东吐谷浑赫连部的头人,赫连海龙!”
慕容信长心头一动,他麾下被强征来的河东吐谷浑人有好几万,原本游牧于阴山南北的这支吐谷浑人,就只剩下了赫连部的头领赫连海龙,还没有归顺。
他现在手中已经有了河湟谷地来的吐谷浑三部,朔方、盐夏的吐谷浑四千户。
若是能得到赫连海龙的归顺,阴山吐谷浑也基本归了他,那他慕容信长,就是真正的吐谷浑大汗完全体了。
“此人乃是檀越旧日相识。”慈贤法师指着中间高大壮汉说道,他话音刚落,壮汉摘下了裹着脑袋的头罩,赫然便是慕容彦超。
慕容信长脸色一变,慕容彦超可是河东吐谷浑的祸乱源头之一,他其实是认识慕容彦超的,昔日在东京也是交往过,只是并不是非常熟悉。
现在摘下了头套,慕容信长多看了几眼,确实是慕容彦超。
“阎昆仑,你胆子可真是不小啊!听说王峻、李业在徐州造反,你没牵扯进去?”
慕容彦超把手一拱,神色有些复杂把头一偏,“三郎君,多年未见,还是如此神采飞扬啊!”
慈贤法师笑着对慕容信长说道:“檀越可知,令外祖元忠公的性命,可是这两人搭救的。”
慕容信长当然知道曹元忠差点遇难,但是对于如何脱困并不是很清楚,辽东离中原还是有些远了,但想来慈贤法师不会说谎,当下一抱拳,弯腰过膝。
“如此,某家先在此谢过两位搭救之恩。”
赫连海龙和慕容彦超没想到慕容信长以辽阳郡王,天下名帅的身份,还是如此,颇觉有些的意外的赶紧还礼。
三人施礼完毕,慈贤法师指着右侧神情抑郁的壮汉说道:“檀越,此人就是你追踪数月始终无所获的高松高牟翰。”
慕容信长这才是真正惊到了,高松自从昔日在洛阳黄河段中潬城驻军以来,就是大周想要擒杀的契丹名将。
慕容信长最近在辽东掘地三尺,就是想抓到他,没想到竟然在北平府,在这慈贤法师身边。
不过随即,慕容信长心中就了然了,慈贤法师在契丹旧地声望卓着,徒子徒孙,受过他恩惠的,把他当活佛崇拜的多不胜数,高松也只有凭借慈贤法师的掩护,方能逃得过他的追捕。
高松此刻心里十分紧张,因为只有他与慕容信长没有半分交情,反倒是交恶很多,是以他抢在慕容信长准备拿下他的当口,把手一拱。
“听闻大王有南征高丽之意,某不才,曾在高丽行走多年,手下两百儿郎也多有从高丽北逃的勇士,今穷途来投,还请大王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慕容信长脸色肃然,他看着高松问道:“谁告诉你某家要南征高丽的?”
“檀越,此人乃是高丽前王王建的女婿,恒州(吉林省集安市)左近,多有高氏族人。大王所为,能瞒得过南面的高丽人,但万万瞒不过此人的。”
慈贤法师笑呵呵的说道,最近慕容信长麾下的李汉琼,在恒州弄出的动静可不小。
高松趁机对着慕容信长再是一礼,“大王,王氏高丽可不是软柿子,据臣所知,王建父子包括高丽国内都有北上之心,恒州内外,高丽探子可相当不少。”
慕容信长紧紧盯着高松,“那么按你的判断,高丽君臣应当已经知道恒州之事了是吧?”
高松脸上浮现出了一点点自得的笑容,“他们并不知道,因为仆,替大王遮掩了下来。
仆家出自渤海高氏,恒州左近还有两万部民,只要我们愿意,高丽探子就一个也到不了鸭渌水畔。”
“哈哈哈!”慕容信长看着高松大笑了起来,什么他妈的渤海高氏,是来自渤海国攀附汉姓高氏的靺鞨戎奴吧。
而且这渤海高氏,本就不是汉晋高门,而是经过北齐高欢,隋朝高颎等不断攀附而建立起来的名门望族。
不过,慕容信长马上觉察到了高松真正的用意,这家伙是在向他说,他很想当一个汉人,很愿意为他,或者皇帝效力。
想到这,慕容信长审视的看着高松,缓缓的说道:“你很想当一个汉人吗?”
注意!慕容信长用的是汉人而不是唐儿,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契必何力、阿史那思摩那样的,你可以说他是个唐儿,但你不能说他是个汉人,甚至他慕容信长也是一样的,他是唐儿,但还不能完全说是汉人。
高松听到慕容信长这样问,缓缓的屈身下去,随后就在雪地上对慕容信长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想啊!做梦都想啊!大王,仆真的是出自渤海高氏,请大王成全。”
高松为什么现在这么想当个汉人呢?当然是为了本人的富贵和家族的兴旺发达。
“仆之高氏,本是渤海国高门,不幸被契丹所灭。
及至仆长大,为了高氏命运侍奉过契丹,给高丽王王建做过女婿,几番辗转,几经波折,终是落得一场空。
仆今年痛定思痛,发现之所以一事无成,就是未逢明主。
今得见圣人与大王父子雄姿英发,气吞山河之伟状,如拨云见日。
仆老迈,不足以侍奉圣人,但若能在大王麾下听用,此生足矣!”
这才是高松肺腑之言,他高松是什么人,是渤海人,在鸭渌水畔还有两三万族人,左右横跳是为什么,就是为了抱个大腿,
他最开始不乐意在契丹人麾下做事,毕竟渤海国就是被契丹所灭,于是跑到高丽去侍奉王建。
王建倒是把女儿也嫁给他了,但高丽与契丹比起来,盘子还是小了点,于是他又跑回契丹,在耶律阿保机父子麾下效力。
但结果呢,南下中原之时,被张鉊数次吊打,这让高松恍然大悟。
果然这天下间最粗最壮的金大腿,还得是中原天朝上国啊!
他确实痛定思痛,狠狠反思了这些年失败的原因,结果就还让他找到了一条路。
既然中原周国才是那个最大的大腿,为什么不抱着周国的大腿,跟着去打高丽国呢?
契丹太君打不过,周国天朝大军更不是他能力敌,但是往南去,去王氏高丽的地盘上喊着‘阿西吧’大嘴巴子抽那些百济、新罗的贱民,这个是可以的啊!
他高松都快四十了,再不抱一个大腿,去找个地方享享福,说不准什么时候眼睛一闭,人就过去了,冤不冤啊!
还有他的族人,两万人挤在恒州南边的山林中,吃住条件跟傻狍子差不多,再不带着他们去个好地方,他们就要成野人了。
人类的感情是可以互通的,高松此刻的情感,完全做不了假,慕容信长完全能感受得到。
他看了下拜伏在地上的高松,以及充满希冀看着他的慕容彦超和赫连海龙。
这三人都是万人敌的熊虎之将啊!高松还有帅才,哪怕当年在契丹国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名将。
赫连海龙手里还有三千多部众,高松更是能收揽出两三万渤海遗民,这些都是慕容信长所需要的。
而且还有这个慈贤法师,如果他能帮助自己,安定契丹人的工作就可以事半功倍了。
“法师,他们三人各有所需,您是为何?”
现在不确定的,就只有这慈贤法师,他为什么要冒险来参和这事了,好像还是上杆子给他慕容信长送资源,确实有点想不通。
慈贤法师苦笑一声,得道高僧的形象完全散去,他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说道:“老僧,也中了心魔了啊!
昔日延寿回杭州时,某还说他该有水波涌起之劫难,可笑贫僧自己在大兴善寺入定十日之后,却也着了魔。
贫僧只是想去面见无上天法王,问问他,东胜身洲是真是假,佛祖真的在彼岸留有缓解天下饥苦的宝物吗?沧溟之水真的存在吗?”
慈贤法师说着,眼神变得狂热而又涣散,枯瘦的身躯在风雪中,仿佛摇摇欲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