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野古斯虽然感受到了重重危机,父亲咄撒葛对他的态度也又恶劣上了几分,但是他还是要面见咄撒葛。
因为他不是专门回到窝鲁多来找不痛快的,他是带着使命过来的。
在被父亲事实上抛弃之后,拔野古斯迅速靠近了敌烈八部的舅舅们。
而敌烈八部的背后,站着的就是契丹人了,确切的说,是契丹威名赫赫的断腕太后述律平。
什么,你问拔野古斯知不知道契丹国都快没了?
这他肯定是不知道的,虽然草原上流传着中原汉人又强大了起来,还把契丹人打的大败,连契丹皇帝都战死了的消息。
但对于草原上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因为南边的唐人,一直都是这么强悍的。
契丹皇帝都还没有成为昔年回鹘可汗那样的草原共主,就跑到中原去撒野,结果被中原唐人打的大败,不是很正常的吗?
看着似乎有点魔幻是吧!这就涉及到人在认识上的偏差了。
后世中国人印象中,似乎都有一个固定的形象,那就是草原上的汉子,似乎都装备着铁甲,手持弯刀骑着高头大马来去如风,做鹰视狼顾般的神态。
似乎他们打破汉地一个村镇乃至城市,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顺便某个野蛮的首领还会手持武器,大声叫喊着:“草原上的男儿,南下吧,去劫掠那些白羊儿般懦弱的汉人!”
而汉人,则基本都是穿着各种颜色的麻布衣服,然后被草原骑兵一刀砍中,陀螺般旋转着倒下。
这就是妥妥的刻板印象,而且这个印象,大多是后世那些无良的影视编剧导演强加给大众的。
要是汉人都是懦弱的白羊儿,他们拿头来守得住中原的花花世界?
真当草原上的汉子不喜欢到内地来过好日子,塞北寒风吹的很爽吗?
哪怕就是在宋末和明末,打垮汉地政权的,除了他们自身的脑残以外,无论蒙还是清,最后打下全国的战斗主力,都是北地汉侯或者军阀。
而在汉末和唐末,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就比如这个时代,大唐虽然自安史之乱后就江河日下,但衰落的只是关中的唐廷,各地节度使依然武力充沛。
他们虽然没有盛唐出塞几千里的能力,但是本土作战,打几个苦哈哈的草原骑兵,还是不用费多大劲的。
哪怕就是契丹,就算有了石敬瑭,他只要敢深入汉地,那就是败多胜少。
所以在拔野古斯这种人眼中,要是契丹皇帝在中原站住脚了,那才是怪事,反而深入中原被打死,才叫正常。
相应的,他也没想到离开快三百年后,中原的皇帝还有带着他的勇士,重新来征服草原的可能。
所以敌烈八部这种草原部族,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听从断腕太后的指挥。
特别是当述律平带着两千铁甲到达可敦城后,敌烈八部马上就派拔野古斯去西面联络咄撒葛。
因为他们对付不了这两千铁甲,而断腕太后的亲临,就表示着本来就是由契丹人提议的对抗六法宗联盟,要开始运转了。
拔野古斯此来,倒不是要劝咄撒葛将这杆大旗交出来,述律平巴不得有本地的地头蛇扛起这面大旗,述律平要求的,只是咄撒葛不能擅自行动。
断腕太后准备在明年春天的时候亲自到窝鲁多,然后召开一个囊括几乎所有草原部族的大会,甚至连捕鱼儿海斡朗改部,述律平都派人去通知了。
这位断腕太后倒是人老心不老,行将就木了还想着给契丹人争取到最后的生存机会。
在她的设想中,契丹人的未来,是要先依靠大鲜卑山生存下来。
然后吸收蔑儿乞、斡朗改以及部分室韦部族,恢复原本生活习惯,最后再花上几十年的时间,重新成为半个草原的霸主。
这就需要一个还算紧密的联盟来对抗中原的周国,而六法宗的传播,就给了她这样的借口,一个让草原各部都不太愿意服从周国的借口。
至于阻卜豪酋咄撒葛,如果他听话的话,还是可以成为契丹与张鉊控制的漠西诸部之间的缓冲。
述律平就不相信了,她不相信张周这这样的中原王朝,可以一直控制草原,就算是一百年也不行,大唐已经远去,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想法是好的,但是第一步就受到了不小的打击,阻卜豪酋咄撒葛只是长的比较粗豪而已,本人可不是那种好骗的草原直肠子。
作为一个十一岁就死了父亲,最后还能夺回家业的草原豪酋,没有几把刷子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一眼就看穿了述律平的想法,虽然述律平的这个设想,未必对咄撒葛就没有好处。
但是现在,咄撒葛只想赶紧吞并西阻卜和南阻卜这两部,完成对阻卜五部的彻底统一。
述律平如果愿意帮助他达成这个愿望,咄撒葛才会考虑给述律平一点面子。
而现在才八月份,距离明年开春最少有七个月的时间,咄撒葛一点也不着急。
打发走了他本就不待见的长子拔野古斯,咄撒葛立刻就将女婿兼妻侄药罗葛景义给找了过来。
药罗葛景义虽然领军作战不行,但是政治眼光还是有的。
并且由于他长在甘州,对比起咄撒葛这样的草原豪酋,读书算是很多的,因此咄撒葛还挺喜欢咨询药罗葛景义一些事情。
这对翁婿刚刚坐定,咄撒葛就将拔野古斯的来意,也就是敌烈八部以及背后断腕太后的的意图,通通告诉了药罗葛景义。
药罗葛景义思考了一下,比起咄撒葛这些人,他恐怕是整个草原上除了述律平外,更知道张周实力的人。
不对!他很可能比述律平还要了解,因为药罗葛深知六法宗的厉害。
要知道他到了草原上后,立刻就被岳父咄撒葛扶持,凭借药罗葛这块牌子,很快就在大湖盆地内站稳了脚跟。
鼎盛时期有三千多账两万多部民,但是六法宗一来,他最后能带走的部民竟然只有两三千,剩下的都已经彻底皈依了。
于是药罗葛景义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往严重了说,毕竟现在他跟咄撒葛是绑在一起的,要是咄撒葛被周军斩杀,那他也就没了立足之地。
“大王,依某看来,述律平并不能成事,周军之强,远在契丹之上,甚至有昔年李氏大唐的威风,更有李氏大唐所没有的六法宗蛊惑人心。
儿臣在甘州的同族说,契丹两任皇帝都被周军斩杀,实力已经被极大削弱。
儿担心这述律平,是来打着让咱们当炮灰对抗周人,她们契丹人则在后面坐收渔利的打算,大王不能不防。”
“哈哈哈!”咄撒葛极为满意的大笑几声,“我儿说契丹极为衰弱,吾认为并不正确,在某看来,契丹人早就完蛋了!”
药罗葛景义诧异的看着咄撒葛,“大王,契丹可是带甲十万,能比昔年高句丽的大国啊!能这么快就完蛋了?”
咄撒葛摸了摸他那茂密的络腮胡子,粗豪的脸上,闪现出了与之不相符的精明。
“那断腕太后是什么人,契丹人骄横了几十年,又何曾正眼看过我们这些人。
平日里来个契丹统军都是耀武扬威,向各部落索要最肥美的羊儿,还要最漂亮的女人。
现在断腕太后亲自来了,竟然不召某去可敦城晋见,这不就是胆气已怯吗?”
药罗葛景义低下头沉思了片刻,只觉得豁然开朗。
他先前就觉得这次契丹人没有主动来扛起反抗六法宗这面大旗,有些问题,现在终于想通了。
契丹很可能不止被重创,应该是快衰亡了。
“说不得断腕太后带来的那两千甲士,就是契丹人最后的精华了!”
药罗葛景义突然抬头说道,话一出口,他蓦然间又大叫了起来。
“可真要是如此的话,周人一定兵锋极盛!
这就不容易打发走了,河西陇右本就出良马,周人没进中原之前,就以铁骑来去如风着称。
大王,咱们不能跟契丹人混了,这杆大旗,咱们不能举!”
“哈哈哈哈!”咄撒葛的笑声更大了,他看着药罗葛景义摇了摇头。
“汝不懂,某举起了这杆旗,那就是草原上的半个大汗,不举起这杆旗,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草原头领而已。
这杆大旗,就是筹码,有了筹码,才好要价,哼哼!十二万户,至少要交给某三个万户长!”
说着,咄撒葛看着主动矮了他一头的药罗葛景义说道:“汝放心,等这个三个万户长到后之后,吾自领一个万户,其余两个,一个给巴古斯,一个就给你!”
药罗葛景义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可是这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咄撒葛除了不受待见的拔野古斯以外,足足有十三个儿子,在最受宠的巴古斯以外,还至少有三个孩子都极为得宠,其中一个还是他亲姑姑所生。
就算有三个万户长,可是咄撒葛自己都分不均匀,怎么会大度到给他一个外姓人?
就算现在愿意给,日后好处下来之后,也基本都是要变卦的。
退一万步咄撒葛不变卦,他这一群大小舅哥,也会想理由弄死他。
“大王英明!但也要小心周人的骑兵。”药罗葛景义心不在焉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咄撒葛惋惜了看着药罗葛景义,“你做事就是太瞻前顾后,太软弱了,一点也像个草原上的男儿,周人骑兵强又能怎样?
现在已经八月了,马上就会大雪降临,等到雪化,至少要明年开春。
可一开春,草原上冻土融化到处都是稀泥,汉人骑兵根本出不了塞。
等到来年六月土地变硬他们出塞而来,那时候某家早已统合各部,周天子给三个万户,某咄撒葛就为他效命。
不给咱们就退到捕鱼儿海去,等到他们走了再回来。
数万铁骑出塞一次,耗费何止亿万,某就不信,周天子算不明白这个帐。”
药罗葛景义不说话了,心里却翻起了滔天巨浪,咄撒葛想的很好,若是一般的中原皇帝,这计划几乎就是百分百成功的。
但作为跟归义军打了几十年烂仗的甘州回鹘药罗葛家的一员,又见识过绍明天子在河西手段的漏网之鱼,药罗葛景义很清楚,绍明天子这个人,从来都不喜欢别人跟他提条件。
至少是不能这么胁迫一般的提条件,咄撒葛这么搞,带来的后果一定是绍明天子会想法杀了他。
那他药罗葛景义该怎么办?这个甘州回鹘药罗葛家近支唯一的漏网之鱼,在心里把头都要挠破了。
眼看着跟咄撒葛混左右都是个死,该怎么办呢?
突然,药罗葛景义想到了一个人,他并不是药罗葛家唯一的漏网之鱼,还有个比他更要近支的药罗葛家男人没死。
那就是曾经甘州仁美可汗与曹家四公主的儿子,也就是曹议金的外孙,现在被称为曹延嗣的药罗葛景存。
其实药罗葛景义的信息还是闭塞了一些,甘州回鹘作为曾经的回鹘汗族,整个甘州回鹘被张鉊征服的时候,足足有三十万人。
其中被处死的,不过三百多人,做矿奴死了大概三四千人,其余的人,都在张鉊南征北战中,陆陆续续都被赦免了。
特别是张鉊在灭掉定难军李家的战斗中,就一次性征召了大量的甘州回鹘矿奴做炮灰骑兵和弩手。
现在的张周,亲军中都能凑出千余人的回鹘兵将,禁军中至少有一个半回鹘骠骑兵营,憾山都的踏白弩手中,也最少有一百余回鹘人。
他很快就会知道,药罗葛家的漏网之鱼,完全不止他和曹延嗣两个人,而且人家比他日子要好过的多。
各怀心思的翁婿各有盘算,没有完成使命的拔野古斯,也只能急匆匆的往回赶。
他必须要赶快去向断腕太后,汇报咄撒葛并不准备按照太后意愿行事这件事情。
心里想着要将父亲咄撒葛的骄横,添油加醋的回报给断腕太后,但拔野古斯还是有点犹豫。
倒不是他还有点孝心,而是拔野古斯没什么实力,要是利用契丹人搬倒了父亲咄撒葛,最大的可能,就是便宜了他敌烈部的舅舅们。
脑袋里一片混沌的时候,远处十余骑截住了拔野古斯。
本来很紧张的拔野古斯,等到看清楚来人之后,心里就松了口气,不是他父亲咄撒葛派人来拦截他,对面出现的是蔑儿乞的武士。
忽鲁八失此人的性格,与他的相貌不太相符,就像是咄撒葛貌似粗豪但实际上有些狡猾一样,忽鲁八失看着好像很有智慧,但是行事反而很直接。
就比如现在,他用十几个武士截住了拔野古斯之后,又在山包后面埋藏了数十长弓手。
随后用蔑儿乞那又急又快的回鹘话,直接问向了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安全的拔野古斯。
“乌孤山周围的草场,蔑儿乞部很想得到。”
乌孤山在后世的蒙古国乌兰巴托东边一边,这座山是属于狼居胥山的一部分,当然也有说当年冠军侯封狼居胥就是在乌孤山。
二十五年前,耶律阿保机初次征服敌烈八部的时候,也曾在此以白鹅祭天。
这座山,以东是敌烈八部,以西是阻卜五部,以北就是蔑儿乞部。
但位置是这么分,可是乌孤山的草场,蔑儿乞部一块也没有。
因为这里是敌烈八部和北阻卜三部的祭天的宝地,每次蔑儿乞人南下,这两部哪怕再是矛盾重重,但也会联合起来痛打蔑儿乞。
这直接的说话方式,就是拔野古斯也愣了一下,他刚想说这不是他能做主的事,身边的随从就指了指山后,那里出现了影影绰绰背着蔑儿乞长弓的身影。
拔野古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好半晌后才低声问道:“那我能得到什么?”
忽鲁八失渗人的一笑,“阻卜人没有号令草原的实力,但你父亲的心,却比腾格里还要大。
他一定会失败的,不是契丹人来,就是周人来。到时候他就只有到捕鱼儿海躲避。”
拔野古斯明白了,从窝鲁多北上到捕鱼儿海,是要经过蔑儿乞人的地盘的,这也是他父亲交好忽鲁八失的原因。
“要成为草原上的强者,不用再坐在靠近门帘的地方吃肉,就必须要抓住机会!”忽鲁八失说出了他以为的金玉良言。
拔野古斯也好像听进去了,脸上渐渐浮现出了凶狠的神色,只是不知道他们两,想的是不是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