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尔朱景同时间发动进攻的,还有身处江陵府的平蜀行营都总管马昭远。
襄阳府与江陵府相隔比较近,更容易协调进攻的时间。
因此三月初七,在平蜀副将尔朱景调集步骑八千逆水而上之后,马昭远也立刻命平蜀行营的军队开始出发。
马昭远亲自坐镇秭归,以水路总管杜论赤心为平蜀行军司马,调集战船四百余艘,从秭归逆水而上。
秭归往上到孟蜀夔州奉节白帝城的一段长江,就是著名的长江三峡。
后世来说,三峡大坝没有蓄水之前,长江三峡雄奇险秀,是绝美的旅游胜地。
蓄水之后,水深提高了一百七十多米,连往日的天险白帝城都成了江中孤岛,水流减缓,更加利于通航。
但在此时,雄奇险秀更多代表的不是美景,而是恶劣的环境。当然也不会具备后世三峡蓄水后的通航能力。
从秭归往上,水流湍急,江中多礁石和水流回转形成的漩涡,单靠船本身的桨帆,根本不可能逆流而上。
这近四百里的长江水道,几乎全部要靠纤夫来完成。
纤夫这个工作,那可不是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那么浪漫。
特别是三峡段,水流湍急不说,两岸还没有多少可以下脚的地方,三峡纤夫往往是要将双脚踩在水中才能纤船。
粗劣的麻绳,能轻易将人的肩膀勒掉皮肉,将手心的割出一道道的恐怖伤痕。
同时江水中无法看清脚下,纤船的时候被江中锋利石块将双脚弄的伤痕累累,也是常有的事。
没有一身茧子,根本没资格来当纤夫。
因此,在获知了周军的行动之后,孟蜀夔州宁江军节度使高彦俦,节度副使赵崇济,宁江军督监(监军)武守谦并不惊慌。
不提他们已经在瞿塘峡口布置好了石砲阵,白帝城也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堪称天险。
单就是这长江航道,周军都很难走的上来,原因就在这纤夫上。
人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动物,纤夫们常年在生死边缘游走,虽然过得极为艰难,但绝不是一群老实人,至少他们当中领头的不会是老实人。
周师还没有到,三峡两岸的纤夫就拖家带口跑进了深山,别说周军抓不到他们,就算抓到了,哪怕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也不会用尽全力的。
很简单的道理,这些纤夫已经穷困到只有来船时才能吃一顿饱饭的地步了,要是拼命拉纤,耗光了力气,等周军一走也拉不动下一趟,基本就是个死。
这与不用力拉纤而被杀比起来,不过是个早死和晚死的区别而已。
周军倒是可以重赏,但这是重赏是要用命去换的,而且他们大多都是蜀国之民,相不相信周军的信誉都是个未知。
果然,没过多久,蜀军的探子冒死传回来信息说,周师走到原归州的巴东县就走不动了。
他们从江陵带来纤夫,根本适应不了这里恶劣的江面,只纤了几十里,纤夫就大规模的病倒。
得到这个回报,心里一直不停打鼓的高彦俦终于安心了不少。
他是见识过周军之凶猛的,根本不是宁江军的兵卒可以对抗,被俘虏在周国一年多的岁月,也让他对周蜀之间的差距,有清醒认识。
相比起高彦俦的谨慎,宁江军督监武守谦则大为放心,这种情况下,就算周师走到夔州,恐怕也是身心俱惫,根本不可能抵抗的住白帝城两岸的石砲轰击。
不能说高彦俦和武守谦的认识是错误的,在大部分的情况下确实是这样,但马昭远马鹞子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张圣人专门把他从徐州调来,可不是闲的没事做,就是看中了马昭远粗中有细。
早在大军出发前,马昭远就找张鉊将湖北、湖南二行省的锦衣亲卫指挥权拿到了手里,锦衣亲卫也派了一个都尉来协助马昭远。
这些大多隶属于蜀国的纤夫极为抱团,也确实很不容易相信外人,但他们相信一类人,那就是专门做他们生意的行商。
这些行商是河西商会专门帮锦衣亲卫培训的,一年前就开始在莽莽的巫山中行走。
他们为纤夫和山民们带来了当地必须的盐、茶、布、糖以及成药,某些行商还会治一点人的头疼脑热以及给大牲畜治病。
更重要的是,他们行事公允,某些时候,还会同意赊欠,因而在巫山的纤夫和山民中极有信誉。
马昭远通过他们的努力,顺利将这些山民和纤夫的首领,请到了秭归县。
蜀军探子看到的船队走不动,其实是马昭远的放出的烟雾弹,实际情况是马昭远亲自到了巴东县,来与这些首领们会面。
而在请示过张鉊以后,马昭远也极为大方,为这些山民和纤夫首领放出一百个禁军水军的资格,以及可以均田的三百个卫所军资格。
并承诺其他山民和纤夫愿意到夔州等地居住的,也可以安排。
看似好像不多,但实际上这些山民加纤夫一共也就不过三四千丁壮,现在放出来四百个位置,就可以让他们中的十分之一从此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有了相信的行商担保,二十二个山民和纤夫首领立刻就单膝跪下,发誓要为大周效忠了。
而马昭远一边让这二十二人把家眷送来做人质,一边假装因为船行不得而大发雷霆,处罚了一批军将文吏,以此来麻痹蜀军探子。
他是怕武守谦派了好几拨来查探,但实际上马昭远多虑了,武守谦一共就派了两拨人。
这两拨人早就以为得到了详实的情报,抢着回去领报信的赏赐去了。
而武守谦也没有再派探子到巴东县,这可是要翻越巫山与大巴山啊!水路也是要走极为惊险的长江三峡水道,小船顺江而下,再想回去就困难了。
这就导致蜀军根本没多少人愿意来干这活,就算是被派出来,也大多敷衍了事。
于是三月十六,平蜀行营的大军趁着凌晨再次出发之后,夔州的高彦俦和武守谦,压根就不知道。
三月十九,平蜀大军沿江而上,马上就要到达巫峡峡口,这里已经是蜀国的地界,蜀军在这里设有巫山、三汇两大军寨。
其中巫山军寨更靠东,在今重庆市巫山县城附近。三汇军寨在今巫山县大昌镇。平蜀大军遇到的第一个军寨,便是巫山寨。
此寨立于长江三峡之一的巫峡峡口,分南北两寨,江上设木栅栏两重,两岸皆有伏远弩等大弩作为火力支撑。
其中南寨有兵三百,小船二十艘,每船可载五名弓弩手,两名刀盾手和三名跳帮斗兵,以及船夫等四人。
北寨有兵七百,大小船三十余艘,同样配了弩手。
可以说,这样的配置,虽然不可能将平蜀水军完全挡住,但是击退平蜀水军前锋,坚持个三五天,等待夔州的宁江军水军南下增援,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马昭远没给他们这个机会,招降了巫山山民以及纤夫之后,马昭远命林仁肇、林仁翰兄弟带三百精兵,在本地山民的带路下,趁着凌晨夜色猛攻北寨。
北寨的蜀军根本没想到平蜀大军会在这时候出现,他们衣甲都没穿,兵器也大多没在身边,就被堵在了军寨中。
林仁肇只穿一件环锁铠,光着两条大腿,当先冲进蜀军中大砍大杀,麾下士兵被他激励,个个奋勇当先。
战斗不过一刻钟,南寨的蜀军还没反应过来,北寨蜀军七百人就被杀了六十余人,其余惊慌失措纷纷伏地求饶。
随后林仁肇亲驾小船,手持巫山军寨蜀军都头的衣甲与首级过江。
南寨蜀军心气被夺,又见周师战船数百艘,桨帆漫江河而上,非常顺滑的就请降了。
这巫山军寨,本该是夔州宁江军的耳目,就算不能阻挡三五天,至少也要起到示警的作用,但实际上他们就支撑了两刻钟就陷落。
拿下了巫山军寨,马昭远立刻按照计划,命郭荣与赵匡各率三百精兵,先在当地山民的引导下猛攻三汇寨。
三汇寨是作为巫山军寨的补充而存在的,作用是当巫山军寨支撑不住,而夔州的大军又没到的时候,帮助稳定防线。
他们比起还可以收过往行商税费的巫山军寨士兵,更加疏于训练,五百寨兵在凌晨被突袭后,立刻就炸了营。
被杀死者不多,惊慌中跳入江水中,最后因为失温和力竭而溺水而亡者,起码有百余人之多。
郭荣和赵匡拿下三汇寨后,并未多做停留,后续控制散乱的寨兵,自有杜论赤心来解决。
两人跟着锦衣亲卫的向导,放弃了大部分辎重,只留甲胄兵器向北而行。
北面的云盘岭,是连接巫山军寨和白帝城的关键所在。
比较搞笑的是,蜀军立的这个云盘岭军寨,其中竟然有三成的守军,是在关中当过周军俘虏的。
他们很多人都是被跟他们有同样经历的夔州宁江军节度使高彦俦引为心腹,而放在了云盘岭。
这么关键的位置,有这么些人,结果可想而知。
郭荣到云盘岭下之后,怕打草惊蛇,只带了三十名勇士前去,在内应的接应下,一直到了军寨之中,蜀军才发现不对劲。
但为时已晚,郭荣在山寨上开打,上下的周军也在赵匡的带领下鼓噪往上冲,寨中内应也开始起哄。
三百余蜀军压根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惊慌中随着人流被赶出了军寨,随后大部分死于周军的追杀,少部分被俘。
郭荣与赵匡休息了一刻钟,命兵士们打出寨中蜀军的旗帜,为首者穿上蜀军的衣饰,趁着夜色的掩护,自云盘岭急速往白帝城赶去。
他们已经连续高强度作战两天了,但没有一个人觉得疲惫,这一路来,蜀军战斗力之低,完全超出了众人的预料。
许多跟着张鉊征讨过南唐的士兵都表示,巫山、三汇、云盘岭三寨蜀军的战斗力,还远在南唐之下,只不过天险却胜过南唐数倍。
因此他们可以仿佛不知疲倦一般的前进,怯懦的敌人,就是唾手可得的功勋。
而当郭荣和赵匡离开云盘岭的时候,巫山军寨被攻破的消息终于传来。
高彦俦大惊,立刻命赵廷隐长子,夔州宁江军副使赵崇济领兵一千五百守白帝城天险和石砲阵。
他则与督监武守谦率军六千,守白帝城西的夔州城互为支援。
不得不说,蜀军在白帝城周围的布置是非常到位的,马昭远督率水军到了之后,立刻命杜论赤心遣前锋大小战舰八十艘试探性进攻。
结果战船还没行驶到白帝城,就被蜀军设立的江上栅栏阻挡,白帝城与对岸白盐山上石砲也猛然开火,盆口大的石块如雨而下,杜论赤心急忙命前锋船队退后。
武守谦本来经常听高彦俦说周军如何骁勇无敌,心里也很有几分忌惮,此刻见周军前锋损失‘惨重’狼狈而回,顿时哈哈大笑,认为有此天险,周军并不足惧。
但打脸时刻很快就到来,原来白帝城地势,很像是一个探头喝水的巨龟之头,是一个从岸边延伸到江中的‘半岛。’
险则险矣,但面积并不大,至多只能摆下五六百兵。
但作为如此重要的天险,担负着封锁长江的重任,有时候五百兵就显得有些不足。
于是需要在白帝城的尾部西侧,建一军营作为补充。
这军营是个立于江畔的水寨,方便从水陆两方面为白帝城补充军力。
只是正因为白帝城这天险的存在,使得蜀军习惯性的认为危险只会来自于江面,加上周兵大至,宁江军各部调遣频繁,信息显得有些混乱。
因此当郭荣和赵匡率七百人打着蜀军旗帜赶到的时候,白帝城水寨的蜀将还以为是高彦俦派来的援军,未加分辨的就放他们入寨。
郭荣与赵匡故技重施,入寨之后就大砍大杀,他们有备而来,且人数与寨中蜀军相当,蜀军抵挡不住,大寨立刻就被打破。
郭荣亲手斩杀蜀将,并领兵猛攻白帝城西侧,霎时间形势逆转。
白帝城胜在江防,陆上防御并不占多少优势,驻守白帝城的宁江军副使赵崇济,只能赶紧燃放狼烟求援。
夔州城中,高彦俦站在南门依斗门上失魂落魄,嘴里喃喃自语‘来了!终于来了!’
这位孟蜀的三大节度使之一,看来是俘虏生涯给了他极大的打击,竟然有些畏周如虎了。
督监武守谦大怒,“为将者,怎可如此畏敌?白帝城一旦陷落,夔州也将不守,请节帅发兵救援。”
高彦俦被武守谦怒喷,顿时就回过了神来,羞愧的无地自容,不过他不同意现在就去救援白帝城。
“北兵涉远而来,定是云盘岭出了问题,但云盘岭距此有数十里,这支周军狂奔而至,利在速战,不如待彼锐气消挫,再去增援。”
武守谦刚刚目睹周军水师被击退,又见识了高彦俦方才的失态,信心正在爆棚的时刻。
“若是不如节帅所料,周兵攻下了白帝城又该怎么办?”
高彦俦此时已经恢复了几分水准,他摇了摇头,“周兵不过数百,白帝城中也有赵崇济数百精锐,周军怎么可能随便攻得下。”
武守谦认定是高彦俦畏敌,哪里还肯信高彦俦的判断,他怒吼一声。
“节帅不敢去,那就且看某家立功!”
武守谦作为督监,手里也掌握了两千人,他见周军只有几百,料想不难战胜,因此不听高彦俦之语,径直调动直属部队,出依斗门去救援白帝城。
郭荣见夔州城的蜀军只出来了两千多人,顿时大喜。
原来他刚刚攻击白帝城不过是佯攻,真正的目的,就是要调出夔州城守军,现在只来了两千多人,正合他的意愿。
随即郭荣命赵匡在左,史彦超在右,他领一百亲随在中,着甲持锐,严阵以待。
武守谦认为当快速击灭这支周军,想着也不过七八里路,干脆命手下士兵着甲而行。
结果等他们气喘吁吁的跑到,还没开始列阵,郭荣、赵匡、史彦超就三箭齐发而来。
周军都是精锐甲士,战斗力根本不是武守谦这两千士兵可以比的,他们虽然在奔跑,但还是能熟练的引弓。
随着郭荣的怒吼,六百出自左龙骧卫和右豹韬卫的亲军,先是用长梢弓两轮抛射,再换短弓一轮直射,随后放下手中的弓,咆哮着就扑了上去。
此时蜀军还是一字长蛇行军的状态,前排不过二三百人,在十几息之中,猛然挨了起码五百张弓三轮的齐射,直接就被射崩溃了。
中间的士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前锋哭嚎着溃退了下来,一时间也军心浮动。
武守谦骑在马上,还要想稳住阵脚,结果周军手持重剑、骨朵飞奔而至,一下把尚还能稳住的中军也给打崩了。
史彦超于乱军中张弓搭箭,向骑在马上极为显眼的武守谦射出,一箭正中武守谦胸口。
虽然武守谦身穿了一副扎甲,但史彦超用的是一石二的强弓,强大冲击力立刻就将武守谦射的眼前一黑,直接从马上栽倒了下去。
顿时,蜀军大哗,连后军都崩溃了,两千人基本没有接阵,直接就被打崩。
一时间兵败如山倒,武守谦的几个心腹拼死扶住他,混在溃兵中往夔州城退去。
郭荣立刻命史彦超领二百人追杀,自己则领着赵匡回身再战。
原来白帝城中的赵崇济见有援兵来,也点起白帝城中三百精兵,想要前来夹击周军。
结果他们还没到,武守谦直接就兵败了,赵崇济被吓慌了神,赶紧命令士兵退回白帝城中。
可惜这短时间连续变换军令,加上兵将们眼看武守谦败的这么快,这么惨,也更加惊慌。
赵匡刚刚抢了武守谦的坐骑,此刻一上马,那种在河西时纵横驰骋的感觉就来了。
他纵马跑在最前面,手里拿着张鉊御赐的神臂弓,就在马背上怒吼一声,百五十步外一箭射出。
赵崇济只觉得右肩一股大力传来,赶紧转头一看,只见皮肉翻飞之下,一个血洞赫然还向外喷着鲜血,随即剧痛传来,赵崇济惨叫一声,天旋地转的从马上栽了下来。
三百蜀军惊恐万状,不知道谁哭喊一声‘败了!’数百人扔掉手中的武器,脱掉身上的甲胄,向着四野飞奔而去。
郭荣与赵匡趁势猛攻,瞬间就夺了白帝城。
而蜀军沿江布置的石砲,大多在白帝城及其附近,白帝城一陷落,水军再无阻挡,直接就兵临夔州城下。
现在轮到周军发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