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城,在今年之前,这座城经过马殷、马希声、马希范父子三人的建设,足以称得上是湖湘明珠。
特别是在马希范时期,此君于潭州城西北大兴土木。
先建九龙殿、金华殿以及嘉宴堂等大殿,后又建天策、光政、勤政等十六楼。
其中天策楼后来扩建为天策府,其极栋宇之盛,栏槛皆饰以金玉,涂壁率用丹砂。
特别是朱砂这一项,当时马楚境内朱砂矿并不多,正在马希范为此忧虑的时候,潭州以东突然有山体崩塌,涌出丹砂矿堆积如山丘,一时间被认为是马楚自有天卷的象征。
不过这一切,在马希萼入潭州后,全部都化为灰尽了。
武平军和朗州蛮兵将潭州城洗劫后,还放了一把大火,将马楚的宫殿楼宇几乎全部烧毁。
就连马希萼现在,也只能蜗居在九龙殿一个尚未完全毁坏的偏殿中。
至于潭州城,早已满是残垣断壁,但凡下点小雨,稀泥能没过行人小腿。还不时还有未被完全清理出来的尸骸,引起鸟兽啃食,或者发出异常难闻的臭味。
整个潭州城,万余残存居民和万余兵将民夫几无干净的饮水,也无足够的柴碳过冬。
恶劣的生存条件还引起了痢疾等传染性疾病的小范围传播,全城犹如鬼蜮一般。
但面对这样恶劣的条件,马希萼没有做任何的应对措施,只是把自己关在九龙殿中,整日饮酒作乐。
其有男宠谢彦瑀,为马希萼心腹小门使,出则与马希萼随行,位在诸将之上,入则与马希萼妻妾同坐一起,聚行淫乱。
楚国大小政事,都委任为曾给他通风报信的同母弟马希崇。
而马希崇掌握大权后,还没开始吆五喝六,朝廷大军征讨的消息,以及随后的岳州献城以及澧水小渡口镇大败就传了过来。
马希崇立刻隔绝内外,连马希萼亲子马光赞自朗州派来的求救信使都不得入见,心里的打算是等张鉊到潭州后,他立刻再把马希萼给卖了,好换取荣华富贵。
呃,不对!也不是大小政事都交给了马希崇,至少将征发各州民夫组成的静边军扣押在潭州,让指挥使王进逵和副指挥使周行逢带着他们,从事收拾潭州城瓦砾,重建署衙等繁重的体力劳动,是马希萼自己下的命令。
至此,马希萼已经把一个亡国之君所能做的一切,都做到了极致。
历史上他很快就被其弟马希崇给推翻,然后南唐趁机大举进攻灭亡马楚。
而现在,南唐是没能力来了,但比南唐强大一百倍的朝廷大军已至。
十一月初,潭州白雪飘飘,民众和静边军士卒更加苦不堪言,而此时不知道从哪传来的消息。
说中原天子驾乘舆,以九龙拉车,祥云托底,一夜行三千里至湖鼻山。
天子至后,武穆王化身华光天王现身,并以臣礼参拜天子。
原来中原天子不光是佛门无上天,还与大朝太宗文皇帝一样,是紫薇帝宫中二郎显圣帝君下凡。
二郎显圣帝君则是天帝嫡长子,华光天王为二郎显圣帝君麾下四大先锋神将之一,先前行仁政安定湖湘,就是受帝君差遣而来,现在帝君亲至,自然就要交还湖南大权。
世界线到这里,又发生了改动,原本历史上的二郎神,已经从真君进化为了帝君,还成了天帝的嫡长子,是名副其实的天子了。
这种带着宗教和神秘主义的传言,杀伤力是十分恐怖的,加上马殷在楚国中名声非常不错,要知道后世到了明代,湖南、桂北一带的百姓,还有给马殷建马楚大王庙的举动。
马楚从官员兵将到普通百姓,都愿意相信马殷成神,更愿意相信朝廷大军是来和平接收楚国的。
因此马希萼身上那一点点的正统性,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大量马楚官员纷纷弃官到湖鼻山参拜张鉊。
十一月初三,也就是张鉊和马希振面谈后的第三天,马希崇就派使者到了湖鼻山来向张鉊请求投靠。
不过马希崇估计是被吓坏了病急乱投医,他派出的使者,竟然是曾经马楚天策府十八学士之一的何仲举。
这简直就是个笑话!你马希崇引马希萼入潭州,把天策府都一把火给烧了,还指望身为天策府十八学士之一的何仲举给你说好话?
更别提那个带领郭荣突袭朱进忠的武平军左马步兵马使袁友恭,就是何仲举的小舅子。
于是,本来应该还是来为马希崇做使者和说客的何仲举一见张鉊,立刻就扑倒在了尘土中,他哭的涕泪四流,三叩首之后放声大喊。
“圣人,马希萼、马希崇二人狠毒过豺狼,楚藩谁都可以宽恕,唯独此二人罪无可赦,请圣人即刻发大兵,诛灭此二贼啊!”
何仲举是道州人(今湖南道县),此人在五代,也算个异类。
他是一个类似孙光宪一般的大才子,出身与农家,父母早亡,十二岁就被迫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但此人并未气馁,而是一边耕作一边学习。
十三岁时因为实在贫寒交不起赋税,被抓到县衙门口枷号示众。
正巧时任县令的李宏皋从县衙门前经过,何仲举大声呼喊引起李宏皋注意,并当即口占五言诗一首。
曰:‘似玉来投狱,抛家去就枷。可怜两片木,夹却一枝花。’
李宏皋当即惊为神童,不但免去了他的赋税,还尽力给他帮助。
后来何仲举苦读之后,北上到后唐,顺利考中了后唐的进士,还当过后唐秦王李从荣的幕僚。
李从荣身死之后,何仲举归湖南,被李宏皋推荐为天策府十八学士之一。
何仲举此人,出自贫寒,知道民间疾苦,为人宽宏博雅,施政勤政爱民,历任马楚全、衡等州刺史,皆有善名。
前年一句‘树迎高鸟归深野,云傍斜阳过远山。’流传后世,为五代不可多得的大诗人。
对于这样的人,张鉊当然知道该怎么应对,他最拿手的就是这一套了。
此刻什么周公吐哺,曹孟德跣出迎之,刘玄德怒摔阿斗等,全部加持到了我张大圣人、可汗、无上天、帝君身上。
他大笑着张开双手,一阵风似的从南岳庙中飞奔而出,其间还‘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更显露几分急迫。
张鉊把住何仲举的手臂,将他托了起来,“朕在中国,也听闻卿之大才,今得楚地不足喜,得仲举真乃朕与楚地百姓之幸啊!”
何仲举没想到张鉊会以这种姿态来对待他,儒家文人最吃什么?当然是最吃这一套圣君明主礼贤下士的戏码啊!
何仲举闻言,感动的浑身颤抖,他握着张鉊的双臂再次下拜。
“某楚地小吏,上未匡扶君上,下不能阻止潭州变乱,不值圣人如此看重啊!”
张鉊当然不会让何仲举再次下拜,当即在他快要跪到地上的时候,将他再次扶了起来。
“仲举休要妄自菲薄,马希萼、马希崇作孽,非是卿之过。
如今潭州百姓有倒悬之危,还请仲举教某,如何才能速入潭州,而不使生灵涂炭。”
何仲举闻言,也不跟张鉊矫情了,“臣出潭州时,已经与静边军指挥使王进逵,副指挥使周行逢取得了联系。
静边军士卒苦马希萼久矣,只等朝廷天兵一到,立刻就以大斧噼开潭州西、南二门,迎王师入城。”
张鉊点了点头,周行逢这个名字,他很有些熟悉,只不过他没想到此人就是历史上赶走南唐,最后割据马楚之地的武平军节度使。
但既然自己脑海里有那么一点点熟悉,当是能在历史上或多或少留下影子的,想来也不是一般人,有这样的人愿意献潭州西、南二门,定然就妥帖了。
其实张鉊直接挥军攻打,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楚地屡经变乱,民众都逃往到了沼泽丘陵之中,加上是冬季,征粮困难,所以张鉊为了减轻后勤压力,仅仅带了八千步骑。
这点人要是直接攻城,兵力不够容易损伤士卒不说,潭州仅存的那点烟火气,恐怕也要被打没了,现在有人能献城,让然求之不得。
“那马希萼之子守在朗州,仲举可有良计?”
除了潭州,整个马楚的精华,也就剩下了朗州,张鉊当即问道。
徐仲举拱手回答道:“马希萼入潭州时,已将所属武平军大部带走。
朱进忠兵败后,马光赞也未敢让溪洞蛮兵和武平军败兵入城,所以朗州城中守军,多数不是马希萼心腹。
张张掖公又已经隔断朗州与武陵山诸蛮的联系,他们外失救援,所犹豫者只是潭州方向。
若圣人能下旨历数马希萼之罪,诏令讨伐,并投书于城中,朗州兵必然缚马光赞前来献城。”
张鉊明白了,“仲举是说,朗州守军之所以没有开门献城,是因为害怕朕会宽恕马希萼,所以不敢擒了马光赞?”
“确实如此,所以只要陛下讨伐诏令一下,朗州就可平定。”徐仲举肯定的回答道。
张鉊这才放心,他立刻让李昉拟定讨伐诏令,命章成前去通知张昭骏,准备随时与朗州城内人联络,夺取朗州。
至于张鉊自己,则准备星夜率军前往潭州,拿下马希萼与马希崇。
大周绍明二年,公元947年十一月十五,张鉊在湖鼻山发布讨伐诏令,斥责马希萼叛主自立,不尊朝廷号令、纵兵洗劫潭州等叛逆大罪,命马希萼立刻出城投降。
当日,张鉊命李存惠率步骑六千,兵临潭州城外,马希萼这才知道朝廷大军早就击败了朱进忠,已经到达了潭州。
惊恐之下,他当即命人去召主持军政大事的马希崇前来。
而马希崇久等徐仲举未回,立刻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带着亲随自潭州北门而出,想跑到南唐袁州(江西宜春)去躲避,结果刚一出城,就被袁水(袁江)上的渔民发现。
渔民深恨马希崇祸乱潭州,遂聚众杀马希崇随人十余,并将其擒获送往潭州。
几乎同时,王进逵与周行逢等人如约打开潭州城西门和南门,迎李存惠大军入城。
李存惠长驱直入,马希萼心腹湖南军指挥使唐师翥率千余士兵想要反抗。
但他们怎么可能敌得过张周亲军,交战不过半个时辰,章成射杀唐师翥,千余湖南军士兵被杀三百余,余众全部被擒。
随后,李存惠在九龙殿残垣中捕获马希萼姬妾、男宠等数十人。
十一月十六,朗州守军接到张鉊的讨伐檄文后,果然如何仲举所料,士兵们擒杀马希萼之子马光赞并马希萼家卷数十人。
张昭骏依张鉊诏令,就在朗州城外,处决马光赞等为非作歹将官二十余人,朗州平定。
十一月十七,张鉊刚刚进入潭州,老道马希振就如约领桂州静江军节度使马希瞻长子马光全,并其妻子十三人前来拜见。
十一月十八,张昭骏派郭荣、赵匡等将分路出击,分别在沅江南北两岸,再次大破向、田等朗州溪洞蛮兵两万余,擒大小蛮头数十人,蛮兵浮尸数十里,仓皇退往了武陵山中。
彭师嵩也带着张鉊的诏令,返回溪、辰等州劝说父亲彭士愁前往潭州晋见张鉊。
潭州城中,张鉊行走在一片瓦砾之上,身边跟着的,只有一个身材壮硕,脖子上青雀纹身若隐若现的壮汉,赫然便是郭威。
“太尉身体可还康健?”张鉊澹澹的问道,郭威有个检校太尉的虚职,所以张鉊就叫他太尉了。
郭威虽然不知道张鉊为何这么问他,但还是依礼拱手回答道:“臣虽年近五旬,也不能如昔日廉颇那样斗米肉十斤,但尚可为圣人效爪牙之力十年。”
张鉊哈哈一笑,不在提这事,历史上郭威死于954年,距今也还有七年呢,而且历史上郭威之所以没当几年皇帝就去世,那还是被刘承佑给害的。
不管谁五十几岁突然全家几十口被杀,那也是绷不住的。
更别提建立后周以后,郭威为了压抑痛苦,夙兴夜寐的处理政务,身体扛不住是正常的。
如今的郭威没有那些忧虑,估计再活了十几年,问题应该不大,这湖南一地的事情,也可以放心交给他了。
于是张鉊指着原本辉煌,但现在是一片瓦砾的天策府废墟,对郭威说道。
“太尉看此处,马武穆昔年效彷太宗文皇帝开天策府,收罗湖南文士为天策府十八学士,很快就安定自雷满祸乱以来,民不聊生的湖南之地。
朕遍观天下,百年来能兴文教者,唯有南唐李昪与楚武穆王,而李昪兴文教却不能用贤臣,又差了马殷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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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前梁朱温,后朝李亚子之流,实不足为天下之主。
因为他们只懂破坏,不知建设,若是马殷能在朱、李之位,天下早就安定了。”
郭威不置可否,因为张鉊这话说的有些绝对了,郭威心里觉得,朱温搞建设,其实也还是可以的。
当然他不可能这会来反驳张鉊的话,于是点点头问道:“圣人是要臣在湖南兴文教、安四方吗?”
张鉊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太尉果然知我。如今天下,渐将由乱变治,卿替朕镇守湖南,若能沿用楚武穆王策略,重用本地文士,当能迅速大治地方。”
郭威大头连连摇摆,“臣是武人,素不读书,非是推行文治之才,恐有负圣人托付。”
张鉊放声大笑起来,他若有深意的看着郭威,开什么玩笑,历史上治国比郭荣还全面的后周太祖不能推行文教,治理不好湖南一地,怎么可能。
“如高行周、安审琦、何福进等,实是不能,但你郭威,一定可以!”
郭威脸色变换了两下,终于鼓起勇气看着张鉊:“臣乃河东降臣,归附不过数月,湖南又是新附割据之地,圣人骤然给予臣全权,就不怕臣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吗?”
这些话,实是郭威藏在心里已久的话,他甚至觉得,张鉊是不是故意把他放到湖南,就是为了让他起不该起的心思,然后好有借口杀了他。
张鉊没有看郭威,而是看着眼前的一片瓦砾说道:“太尉休要多想,朕用你,是因为知道你有能力替朕守好湖南。
当然,若是你敢起二心,朕都不用亲提虎狼之师,只需派一二刀笔之吏,尔就只能束手就擒。”
说着,张鉊终于看向了郭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敢用你,就没想过你会起二心,更不怕你起二心。”
郭威终于拜伏在地,于一片瓦砾之中,朗声说道:“承蒙圣人信重,某敢不尽心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