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广等人离开战场后,没有做丝毫停留,卸下甲胃,扔掉马槊,只带了铁锏和横刀以及长短两把梢弓。
对于一个刀口舔血的人来说,扔掉了最重要的甲胃和价值万金的马槊,已经可以用破釜沉舟来形容了。
之所以做出这么决绝的决定,是因为虎广已经觉察到了相当的危险。
要知道在这之前,虎广可是决定在徐州和武宁军中继续‘潜伏’,为张昭进入中原做准备的。
因为当时,虎广认为就算晋国上下再烂,也完全可以抵挡住契丹人。
但是这一次,虎广突然发现,这次军中上下,除了弥漫着轻敌和抱怨的情绪意外,很多人可以说,已经大为堕落,不复当年之勇。
他父亲虎刺勒和族兄虎泰,就是最好的例子。
良田豪宅美妾侵蚀了他们的意志,以往那些无畏的勇士,再也不能心无旁骛的战斗了。
而反观契丹人,他们三年两次战败,特别是阳城白团卫村这一战,契丹人从人手到辎重都损失惨重,但他们却能迅速恢复,并且听从命令南下。
这说明,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对契丹国的掌握是非常牢固的。
换到晋国的话,这样一次失败就能让整个国家崩溃,而契丹非但没崩溃,还能接二连三的南下。
两相对比,已经是质上的不同了,晋国就算能抵抗得住一次,下一次也一定逃不脱。
而且晋军此次乱招频出,有全军覆没的大风险
所以虎广觉得,比起继续潜伏为张昭谋夺一城一地,完全不如赶紧把晋军有极大失败风险的消息,告诉张昭。
而就在虎广向西而行,虎刺勒损失五六百骑兵,拼了老命才逃出萧翰和耶律屋质包围圈的时候,滹沱河东岸的晋军,彻底陷入了包围圈之中。
原来虽然两军是隔着滹沱河对峙,但滹沱河本身并不是非常宽广。
契丹骑兵延绵滹沱河上下十里,扎营连绵不绝,他们利用骑兵优势,不断渡过滹沱河,将后晋的营地周围,基本都清剿了个干净。
杜重威也懊恼不已,因为虎刺勒所部三千骑不走的话,契丹人根本不敢这么大张旗鼓的肃清晋军大营周围。
而现在,梁汉章损失了两千骑,符彦卿、高行周带走了三千骑,虎刺勒又带走三千骑。
七万晋军中,能抽调出来的骑兵仅仅只有不到六千骑,这还是算上了各节帅亲随骑兵的情况下。
十二月,虎刺勒的败军逃回了晋军大营,直到这个时候,一直稳坐大营,心里幻想着再来一次阳城白团卫村之战的晋军兵将,这才有些紧张了起来。
因为契丹人只围不打,肃清周围之后,就把晋军困了起来,并不发动进攻,使得晋军利于步战和突袭的特点无法发挥。
现在栾城解围失败,退路和粮道都被掐住,形势已经万分危急。
杜重威恐惧不已,全军之中,他最能信任的,不过就是李守贞,这两人经常之一起怨怼朝廷,很有共同语言。
不过面对这种情况,李守贞虽然素称勇武,也有谋略,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契丹人这次学聪明了,围而不打,明显是想耗死他们。
而晋军有七万之众,滹沱河虽浅,但也不容易渡过,是以就算不考虑契丹骑兵的威胁,主动出击的可能也不大。
一顿苦思冥想之后,两人的军情没商量出来,倒是对后晋朝廷的怨恨,被激发了出来。
杜重威手持一角酒,醉眼朦胧的看着李守贞,出征时的胆怯又浮上了心头。
“此次出征,本就为瀛、莫二州而来,天子非要贪心燕云,若是只为瀛莫二州,事有不谐,吾等早就退往贝、相等州固守了,岂能被围此处?”
要说没有道理吧,也不是,真还有那么一点点。
没有石重贵这殷切期望,杜重威说不定真跑到贝州、相州一带去了,耶律德光还真不一定能围住他。
而说到喷石重贵,李守贞的精神一下就来了,虽然他一直在石重贵面前装的忠勇为国,但心里实际上怨气非常大。
因为石重贵许诺的河中节度使,没有安排到位。
这对于李守贞来说,打击可是非常大的,因为李守贞的背后,也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有一群跟着他混饭吃的牙将牙兵。
没拿到一镇节帅位置,李守贞根本养不起这么多的兵将,现在已经星散的只有三成了,而且还是他自己拿出全部钱财养着的结果。
石重贵这是断了他的前路,又断了他的财路,内心怨怼可想而知,所以,李守贞喷起来,可是一点都不含蓄的。
“天子宠信伶人,远胜昔日庄庙,以庄庙之能尚不足以御下,身死兴教门,今大家之才德,不及庄庙万一,实乃取死之道。”
杜重威听到这个,愈加愤怒,因为李守贞没拿到河中节度使,杜重威也没拿到邺都留守,而且他还被石重贵派出的殿中监王钦祚强买了十万石粟米。
“某素知彼乃无能之辈,昔日不过是先帝身前持戟者,何曾拿他当个人物?若非王二十三此贼杀先帝诸子,安能使彼继位。”
说着,杜重威长叹一声,“彼辈终究不是先帝亲子,亦不是某之亲侄,不亲近我等代北之人啊!”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守贞心里扑通扑通的开始狂跳,他借着醉意,假意对杜重威说道。
“前唐明庙,我大晋先帝都是节帅出身,是以能知我辈武人之苦,所以能远佞幸、伶人,以国家托付我等。
哪怕就是末帝,虽然他逼迫先帝与公甚急,但并未亏待其余人等。
哪像如今的大宁宫天子,不知谁人,才是国家栋梁,依某看来,还得是杜公这样出身的人,才适合做天子。”
杜重威眼皮一跳,内心也是一跳,他内心其实是想过,是不是有可能借助契丹势力登上帝位的。
不然上次白团卫村一战,他就该督率大军穷追不舍,而不是止于濡水了。
不过我杜瘟侯还是挺有逼数的,他知道以他的能力,服他的,愿意听他的,实在太少了,要起事,也没几个善战的帮手。
而且他搜刮各地,多是归到了自己腰包,身边也没有多少善战的牙兵,真要强行起事,可能还不如安重荣和安从进。
可是,眼前的李守贞,不就是个很好的合作对手嘛,悍勇善战,手下也有二百甲士,而且他在一众武将中,人缘也还不错,可以私下串联。
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两人虽然关系比较近,但还没有近到可以直接谈论这些事的时候,而且情势,也还没有危急到必须投靠契丹人的急迫程度。
杜重威随后就打了个哈哈,借着醉意把这事遮掩了过去,但他内心的心动,却让李守贞看了个正着。
十二月中,虎刺勒归营之后,晋军众将开始筹集骑兵,集合一路出击契丹人在大营周围的骑兵,打了几场小胜仗,终于使契丹骑兵,不敢再贴近大营,只是栾城被掐住,军粮已经快不足了。
十二月底,晋军军粮只够两旬可用,且周围林木伐尽,取柴愈加困难,军士冬日扎营在外,颇受风雪之苦,军心开始浮动。
杜重威召集众将议事,皇甫遇建议向南撤,以精兵开道,重夺栾城,然后退到贝州,甚至邺都和澶州一带,如同上次戚城之战一般,与契丹人在黄河岸边对峙。
这样晋军容易被掐住后勤的短处就没有了,反而让契丹人拉长战线,或可退敌。
可以说,皇甫遇的建议,是这个时候晋军唯一的出路,虽然不免被契丹追击,恐怕最少要损失几万人,但却可以避免全军覆没。
但这一条,众将都不同意,因为他们觉得,还没到这个程度,就算到了那个时候,众将都有亲随骑兵,足以突围逃走,也不着急现在。
杜重威那就更不同意了,他心里有了投靠契丹的心思,那当然是以七万大军投降更能得到耶律德光的看中,说不得就可以做一做天子。
要是南逃到邺都和贝州一带,他作战如此不利,石重贵一封诏书就免了他的官职,用安审琦或者符彦卿取代了他,那就完蛋了。
而如果不愿意南撤,那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引兵西进,突破契丹人的滹沱河的封锁,不指望可以击破契丹大营,只要能从封锁圈跳出去就行了。
因为契丹人身后的恒州还在晋军手中,只要突破了封锁,就可以在恒州、赵州一带继续防守。
此策一出,赞同的人就多了,溪州刺史王清进言道:“今去常山五里,守株于此,营孤食尽,将若之何?
请以步兵二千为前锋,夺桥开路,公可率诸军继之,期入常山,必济矣。”
此时滹沱河上,虽然中渡桥被契丹人烧毁,但南、北两座渡桥只是部分被毁,若是能以精锐渡河,还是有修复可能的。
王清要求的,就是以两千甲士,在凌晨凫水过河,占据河对岸之后,抢修两座渡桥中的一座,然后大军全部渡河,击破契丹军,进入恒州城去。
杜重威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命王清召集勇士两千人,再命邓州威胜军节度使宋彦筠率三千人同行,等收复渡桥后,就全军出击攻打契丹人。
就在晋军北上的时候,张昭的部署,就已经基本到位了。
八月底,张昭亲自率领左右羽林卫,并慕容信长、李存惠、折德愿、慕容延钊、氾顺、马杀才等将,从凉州到达了原州,赵匡和王审琦这对兄弟,也伴随在张昭身边。
张昭刚到原州,晋国延州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渭州刺史武鹰儿就亲自赶到原州朝见。
高允权这些年,越发的靠近张昭,凉国的强大他是看在眼中的。
况且他这个延州彰武军节度使的位置,就是靠着张昭的威名才能坐稳的。
因为高家虽然世代武勋,但到了高允权这一代,长房被迁到了东京,他这支房已经沦为了小吏。
没有张昭命令夏绥道大同镇和丰安镇的镇军支撑,高允权哪能服众。
渭州刺史武鹰儿就更不用说了,他根本就是张昭留在渭州的钉子,弟弟武果儿在凉国为指挥使,他一直都是以凉国臣子自居的。
到了这一步,张昭进入关中的障碍,就只剩下了泾源彰义军节度使李德珫。邠宁静难军节度使刘景岩,鄜州保大军节度使郭谨,京兆府晋昌军节度使安彦威,华州镇国军节度使赵莹,这几个障碍了。
张昭伸手在地图上,一一把这个几个节度使给标了出来,就在此时,赵匡进来了。
“天王,邠宁静难军节度使刘景岩派其子过来了。”
张昭点了点头,并不感觉意外,因为邠州静难军节度使所辖地区,对张昭来说,完全是不设防的。
当年邠州和宁州被乱军所屠,是他收揽了这两州死难者的尸骸。
下山来占据邠宁二州富庶之地的民众,也是张昭颁给的地契、房契。
后来更是命令锦衣使者在这两州,依靠这些民众,建立了强大的坞堡团结兵。
所以实际上,作为邠宁静难军节度使的刘景岩能控制的,只有接近一半的地盘。
而且他对付不了张昭,干脆就把心一横,自己也和手下的牙兵,占据了剩余的富庶之土。
这导致邠宁二州形成了鲜明对比的两股势力,刘景岩的牙兵虽然强于锦衣使者组建的团结兵,但却大大逊色于凉军。
别说凉军,就是高允权的延州彰武军,他也对付不了,一直以来,过的是十分憋屈的。
赵匡、王审琦二将护卫在张昭身侧,张昭则没给刘景岩之子好脸色,“昔年吾数召尔父,置若罔闻。今之来,何其速也?”
刘景岩当时还对后晋朝廷有所期待,自然不会听从张昭的相召,但这次嘛,刘景岩如果不是身体有病导致无法前行的话,定然会自己来的。
“大王昔日远在西陲,何其远也!今至原州,何其盛也!吾等小人,何敢不至?”刘景岩之子跪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回答道。
“应对的倒是很机敏,颇有应变之才。”张昭本来准备给他一个下马威,但人家都已经把头低成这样了,倒是不太好下手。
“家父准备了八万石粮草,奉献天王,以供大军军需,天王若要下耀州,我静难军愿为先锋。”
八万石粮草,还算可以了,就是刘家,也要积存好多年,反正刘景岩也没多少恶迹,不过就是老了之后贪财了一点,属于可以放过的那种。
“尔治何经典?有何建树?”
张昭问的有些没头没脑的,但刘景岩之子却知道张昭是什么意思。
张昭虽然会放过刘家,但看来不愿意刘家继续占据邠宁静难军节度使这个位置了。
但他们是投靠的,张昭这么做,就会显得有些太刻薄,所以才会这么问他。
张天王这是想从刘家人中找一个到凉国任职,以此显示并未苛待刘家。
“仆刘通远略通毛诗与仪礼,明算亦有涉猎。”
毛诗可不是李得胜诗集,而是战果末期赵国毛长和鲁国毛亨所辑注的诗,后世的诗经,其实就是经过毛长和毛亨这二毛所辑注后,才能称为诗经的。
在唐代,《礼记》《春秋》等被称为大经,《毛诗》《周礼》《仪礼》被称为中经,《周易》《尚书》《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则被称为孝经。
按唐代明经的标准,通中经其二经者,可以被称为通三经者,这样的人在唐代,已经可以被明经科取中还绰绰有余了。
虽然明经科在唐代并没多少难度,但在此时五代,还有人通习这个,已经算得上是挺博学的了,而且此人还涉猎了明算,正是张昭看中的,看起来有些是像投其所好啊。
“可曾通习武艺?”张昭大脑在飞速的运转着,这或许是个彻底掌握刘家的好机会。
刘通远眼睛一亮,把手伸了出来,虎口竟然没有多少持枪拿刀的茧子,手指上也没多少扳指的印记。
“仆生来爱习文,吃不得练武的苦,是以一直在家父身边伺候。”
这话说的也挺隐晦,意思就是他一直在父亲刘景岩身边做一文书类的工作,对于刘家这样的武人家庭来说,自然是不受宠的。
而且不通武功,对于目前的不愿留在再掌握军队的张昭来说,更是有适合。
“尔父早已过了古来稀之年?可愿还乡享受天伦之乐?”
“仆回家,一定力劝家父。想来他老人家也能明白天王的爱护之意。”
张昭满意的点了点头,“尔既然通三经,又熟明算,可入琼林院为学士。
尔父还乡之后,可赠太尉,命高节帅于延州敕建府邸,诸子兄弟有才者,悉用之。”
刘通远闻言,惊喜万分的下拜,他确实在父亲刘景岩那里并不太受重视,更知道张昭宽待文官。
所以求到这里来原州的机会,就是要把全家卖个好价钱,好回去扬眉吐气的。
这凉国的琼林院学士是个什么地位,他早就打听清楚了。
在凉州,除了少量安西来的元从派和张昭的少量近亲以外,凉国文武,特别是文官,被科举或者被引见到张昭那里之后,有才华者,往往先任琼林院学士,
再经过张昭的调教、考核以及历练之后,往往留任中央就是各部主事,外放就是州刺史起步,这都是凉国未来的重臣,才有的待遇。
这实际上就是张昭根据后世明朝翰林院庶吉士的操作来模彷的。
只是明朝是为了让未来的宰辅更熟悉中央工作,张昭则是为了让中央大地方的中高级官员,都出自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