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孤身入殿,双手捧着一叠纸张。
待其行礼之后,刘贤沉声道:“先前你派人入宫禀报,说是发现行刺卫国公之凶手的踪迹,可曾抓获此人?”
陈安满面愧色道:“启奏陛下,微臣亲领部属追击那名刺客,将其围堵在南城金纱坊一座宅院内。此人……此人武道修为极高,交手之后虽然多处受伤,但是仍旧被他找到机会逃出包围圈,然后被接应他的同党救走。微臣办事不力,请陛下重重降罪!”
“呵呵。”
刘贤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方才本已压下去的怒火再度涌上心头,寒声道:“既然如此,你不去抓刺客将功赎罪,又跑到朕面前来做什么?”
陈安垂首道:“回陛下,臣及銮仪卫同僚之所以让那刺客跑掉,是因为他慌不择路闯进去的那座民宅另有玄机。臣委实没有想到,先前在都中散发言纸的残存余孽竟然就藏在其中。当时情况极其复杂,刺客于混战之中拼死逃脱,臣不敢虚言伪饰自己的无能,但是銮仪卫付出极大的代价之后,终于将那座民宅里的贼人全部拿下,而且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殿内无数道目光猛地射向陈安。
刘贤厉声道:“说下去!”
陈安道:“陛下,这些散发言纸传播谣言的贼人是南周拒北侯的心腹,臣还在他们来不及焚毁的信件中找到一些证据,跟近来朝中的动荡有关。原来这些细作早已勾连朝中的一位重臣,先前能够大规模地散发言纸便是因为那人的帮助。近几日他们又与那人联系,让其助长朝中争执之风浪,意图离间卫国公与襄城侯的关系,进而造成我朝的内乱!”
韩公端眉头紧皱,意识到这件事已经变成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足以吞噬每一个与之有关的人。
在他身后的衣紫重臣之中,有一人面色惨白,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龙椅上的年轻皇帝面色由白转青,仿若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色,并未如朝臣们所想的那般雷霆震怒,语调犹如飘曳不定的鬼火:“呈上来。”
陈安高高举起双手,内侍省少监侯玉走下御阶,从他手中接过那叠纸张,然后返身来到皇帝身旁,小心翼翼地递上。
刘贤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大殿内死寂无声,纸张翻动的轻微响声居然能传进殿前重臣的耳中。
“好,很好,朝中居然有胆气如此雄壮之人,不仅漠视朝廷法度,连朕这个皇帝也不放在眼里。”刘贤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御阶旁,望着吏部尚书宁怀安身后的那位大臣,淡漠地道:“石侍郎,你真是令朕刮目相看。”
群臣无不侧目。
吏部侍郎石重宽双腿一软,满面仓皇地跪了下去,嘴唇翕动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眼里是无尽的惊惧。
刘贤笑了一声,阴鸷的目光环视殿内众人,道:“朕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冼家余孽竟然能够收买大梁吏部侍郎为其所用,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此刻洛庭和韩公端尽皆默然不语,石重宽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皇帝这般愤怒情有可原。
毕竟吏部侍郎绝非普通官职,尚书宁怀安不可能事无巨细,很多时候的官员任免都是由石重宽来负责审核。掌握这般重要权柄的官员,居然和三十年多前叛逃至南周的逆贼冼春秋勾结在一起,诸多朝臣不由自主地生出惊恐的情绪。
难怪南周细作可以在京都制造出那般声势浩大的言纸事件,也难怪石重宽会亲自出面弹劾襄城侯萧瑾,让这场朝争愈演愈烈。
“陛……陛下……”石重宽颤抖着发出几个音节。
“哗——”
刘贤猛地将那叠纸掷于阶下,纷纷扬扬之中,他冷厉的声音响彻殿内。
“荆楚,陈安。”
“臣在!”
“此案由太史台阁与銮仪卫联手彻查,无论西吴的细作还是南周的奸细,给朕查清楚究竟有多少人与之勾结!”
“臣遵旨!”
刘贤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面上已无血色的石重宽,道:“不得遗漏任何蛛丝马迹!”
“臣遵旨!”
荆楚与陈安齐声领命。
刘贤猛然一甩袍袖,转身走向后宫,留下满殿神色肃穆的大臣。
“退朝!”
侯玉尖锐的声音传到很远的地方。
与此同时,一群廷卫大步走入承天殿,将石重宽和先前被荆楚念到名字的大臣拿下,前者自然要关入诏狱,其余十四人则暂时收入太史台阁的监牢。
群臣各怀心思退出大殿,宫前广场上铺满了深秋的残阳。
“卫国公。”
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喊住裴越,他停步扭头望去,只见洛庭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
裴越返身拱手道:“执政大人。”
洛庭缓步来到他面前,周遭的大臣们如分开的潮水一般经过,没有一人停留,顶多是悄悄打量两眼。
两人对视片刻,洛庭轻声道:“我以为你会劝阻陛下。”
裴越垂下眼帘道:“执政大人此言何意?”
洛庭沉默片刻,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出口,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摇摇头道:“罢了,陛下盛怒至极,连我和韩执政也无法劝下,终究不能苛求于你。只不过,太史台阁和銮仪卫插手朝政,对于国朝而言并非正道,一旦延续下去,恐有酷吏祸乱朝纲之患。卫国公深得陛下信重,还望来日能对陛下分说清楚其中利弊。”
他顿了一顿,躬身礼道:“本官先行谢过。”
裴越连忙侧身避开,心中涌起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自己潜行进入洛宅,用一张蜂窝煤的方子说动这位朝中大佬,并且借助他的庇护躲过最初的风浪,从而能够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后来的岁月里,他不止一次受过洛庭的恩情。
往事历历在目。
面对洛庭的请求,裴越点头道:“执政大人放心,今日只是特殊情况,陛下断然不会以为循例。晚辈过两日便会入宫求见,无论如何也会限制住台阁和銮仪卫的权力。”
洛庭轻声道:“有劳了。”
裴越道:“不敢。”
洛庭不再多言,沿着御道缓步离去。
裴越望着他瘦削的背影,落日余晖拉扯出一个长长的影子,平添几分寂寥萧索。
翌日,卫国公府。
秋雨延绵。
京都氤氲在雨幕之中,太史台阁和銮仪卫密探齐出,营造出满城肃杀气息。
裴越站在水榭廊下,望着雨滴坠落于池水之上,涟漪接连荡起,一如他此时的心绪。
冯毅肃立于旁,恭敬地说道:“少爷,荆楚大人传来密报,一切按照少爷拟定的计划进行。西吴和南周的细作大多落网,虽有少数残余隐匿行踪,但是最多五日之内便能清扫一空。除去那些与敌国细作确有关联的大臣之外,少爷定下的那份名单也已落实。”
裴越幽幽道:“知道了。”
冯毅欲言又止。
裴越道:“还有何事?”
冯毅小心翼翼地道:“少爷,朝堂上空出这么多位置……”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裴越依旧望着前方,淡淡地道。
冯毅心中一凛,垂首道:“是。”
裴越沉思良久,正要开口之时,盖巨快步赶来,躬身行礼道:“少爷,有客来访。”
“谁?”
“工部尚书,简容简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