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景仁宫。
刘贤望着吴太后神情温和的面庞,毕恭毕敬地说道:“母后,等过几天谷梁和萧瑾出京之后,儿臣属意让裴越暂理西府军务,不知此举是否妥当?”
吴太后微微一笑,淡然地道:“有何不妥?”
刘贤心中松了口气,略显尴尬地道:“儿臣明白朝中一些大臣的担忧,只是西府军务繁重,仅靠那些舍人无法处置。再者,儿臣一个人的精力着实有限,且对于兵事并不擅长,如果没有裴越的协助,这段时日难保会出现纰漏。”
吴太后从女史手中接过茶盏,轻轻吹拂着茶水,不紧不慢地道:“皇帝不必如此小意,哀家从未怀疑过裴越的忠心,否则当初也不会在先帝跟前屡次帮他说话。只不过,你应该逐渐开始培养自己的心腹,无论朝中还是军中,一家独大总不是好事。”
这便是历代君王都必须掌握的制衡之道,刘贤虽然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倒也不会公开与自己的母后争执。
如今朝局渐趋稳定,几项关键的变法也在逐步推行,太医馆的改革虽然阻力很大,但在裴越插手相助之后,至少州府一级可以顺利实施。农桑监依靠裴越所写的以及系统性的方略,兼之从民间悬赏征集到各种改良耕种的良法,正在形成一整套的利农之术,已经在京畿、灵州和南境五州多个地方设点试验。
明年开春时便会大规模推广。
两条辐射大陆东西南北的官道正在先期研究中,官办学校的增设亦进行得如火如荼。去年南周赔偿的两千万两白银,除去将士们的封赏和抚恤之外,还留下一半有余,因此今年朝廷的这些改革和变法,并未动用国库里的存银。
如此令人振奋的景象,恰如裴越私下所言“万物竞发,生机勃勃。”
只要边境安稳无忧,大梁境内的发展便能日新月异,这也是刘贤支持裴越那个提议的原因——实际上,吴太后起初并不认同,因为行营节制并非普通军职,朝中只有寥寥数人可以胜任。母子二人意见相左,在经过反复商议之后,最终双方各让一步,吴太后同意刘贤的想法,却坚定地要将裴越留在京都。
刘贤能够理解母后的担忧,所以此刻听完吴太后的劝诫之后,他温顺地点头道:“母后放心,儿臣自当徐徐图之。”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刘贤微微皱起眉头,宫中历来规矩森严,母后这边竟然有人这般鲁莽?
内侍省少监侯玉迈着小碎步走进来,十月份的天气里竟然额头上沁着大颗汗珠。
吴太后凝眸道:“何事如此惊慌?”
侯玉连忙跪下,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说道:“启奏太后、陛下,今日卫国公携夫人探望广平侯,一炷香前从广平侯府返回,出兴业坊进永仁坊之时,于古水街上遭遇一名刺客的偷袭,卫国公身受重伤!”
刘贤霍然起身,双眼瞪圆。
侯玉又道:“卫国公在亲兵的保护下返回国公府,然后紧闭大门,任何人都不能进入!”
刘贤只感觉自己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转过头无比复杂地望着吴太后,眼中极其罕见地涌起愤怒之色。
吴太后轻斥道:“皇帝,静心!”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刘贤脑海中立刻浮现两个月前同样在这座景仁宫里,自己与母后之间的那番密谈。
“裴越最大的弱点便是他自身,他没有王平章那样深厚的底蕴,万般荣辱系于一身。只要他一死,以京军北营为核心的裴系势力便会土崩瓦解,因为除裴越之外其他人没有支撑大局的实力和资格。”
言犹在耳。
但是对于刘贤来说,他永远都无法忘记当初还在争储时,和裴越在沁园里的那番剖析心志。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对裴越给予极大的信任,无数次展望未来,希望能够君臣联造出煌煌盛世之景。
吴太后没有理会战战兢兢的侯玉,望着刘贤依旧不曾柔和的表情,不禁轻轻叹了一声,道:“皇帝信不过哀家?”
刘贤微微一窒,旋即行礼道:“儿臣不敢。”
吴太后凤目环视,宫人包括侯玉在内立刻退了出去。
她轻声道:“皇帝,哀家虽然不赞同你对裴越毫无保留的信任,但是哀家明白对于大梁来说最重要的便是稳定。你登基时日尚短,威信尚未建立起来,朝中不能出现动荡之势。莫说一贯忠心耿耿的裴越,便是他那位参与了谋害你父皇的岳丈,哀家暂时也不会对他下手。”
刘贤彻底愣住,喃喃道:“母后,你说什么?”
吴太后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字道:“哀家是说,谷梁参与了南薰殿的刺驾案。”
刘贤猛地后退一步,摇头道:“这不可能!母后可有证据?”
吴太后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缓缓道:“哀家并无确凿证据,但这件事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
刘贤隐约觉得她这句话里还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但此刻接连受到冲击,无法冷静下来细思。
吴太后继续说道:“哀家若要对付裴越,怎会只派一名刺客?皇帝,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裴越的能力,区区一名刺客怎能杀死他?即便武道修为再高明也做不到。”
刘贤问道:“那会是谁?”
吴太后并未计较他的失仪,平静地道:“不论是谁,你现在要做的是去前朝召集重臣,然后派人找出那个刺客。记住,你如今是大梁天子,遇事必须有静气,切不可鲁莽行事。”
刘贤仔细想了想,不由承认这番话很有道理。
如果真是母后出手,绝对不会只是一名刺客。
想要杀死裴越,必然需要全力以赴。
他重重地叹了一声,躬身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愚鲁不堪,还请母后息怒。”
吴太后温和地道:“你我母子之间不必这般客套,快去前朝处理好此事。”
刘贤领命告退,转身后眉头便紧紧皱起。
两仪殿中,得知这个惊悚消息的文武百官神色各异,有人满面忧色,也有人义愤填膺。
无论他们对裴越观感如何,这种刺杀行为无疑是公然挑衅朝廷的权威和脸面,如果不能抓住刺客明正典刑,将来岂不是人人自危?朝争司空见惯但必须限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当初薛涛争权失败退出中枢,也没人对他赶尽杀绝,反而将他送上灵州刺史的位置。
如果裴越今日遭遇刺杀是因为朝争,这对大梁来说显然是一个坏消息。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有些朝臣不自觉地看向面色肃穆的襄城侯萧瑾,他对裴越的戒惧众所皆知,那日两人在朝堂上的交锋依然历历在目。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心中怀疑的是西吴和南周,对于这两个国家的君臣而言,刺杀裴越然后挑动大梁内乱的确符合自己的利益,而且是代价最小的手段。
刘贤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然后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充满无尽的杀气。
“大索京师,一定要给朕找出刺杀卫国公的凶手!”
一个时辰之后。
南城,定康坊。
王崇云冷静地听完属下的禀报,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抹笑意,轻叹道:“原以为还要再等上一段时日,想不到这个契机来得如此迅速。”
他将一张写满名字的纸丢进火盆里,凛然道:“准备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