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之一字,早已渗透进这个时代的方方面面。
便是请客吃饭这种最寻常的事情,亦要讲究行礼如仪,譬如主人折柬相邀,临时迎客于门外。宾客到时,互致问候,引入客厅小坐,敬以茶点。经过一套完整的程序后,方可入席饮宴,期间另有许多规矩。
数百年前大儒程宣所著之《礼运》中便有开篇明义的一句话:夫礼之初,始诸饮食。
然而今日这场酒宴却完全不讲究任何礼仪。
裴越送过去七份简易的请柬,王锷等人未至,他便已经大快朵颐。虽说他身份尊贵又是武人身份,这样的举动未免太过粗鄙。此时见他站在那桌旁边,语调神态仿若看猴戏一般,西面桌上的年轻官员们脸上不禁泛起怒色。
紧接着他们便瞧见不可置信的一幕。
王锷不慌不忙地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青翠欲滴的菜叶,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
剩下六人有样学样,碧玉阁大厨的手艺一如往日精湛,此刻他们却味同嚼蜡,然而每个人都极力保持平静,仿佛此行只是为了一顿美味佳肴。
韩公端望着裴越挺拔的身影,心中好奇他究竟会如何破局。似王锷这等人物,或许得意时会略显张狂,但只要让他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定会极其谨慎谦卑,甚至连体面都可以暂时放下。这便是世家大族生存的智慧,抛开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不谈,无非心狠腹黑四字而已。
恰如此时此刻,裴越随意下了请柬,这七位家主便召之即来,让坐便坐,命吃就吃,完全没有想过要仗着家族的底蕴跟这位实权国侯硬顶。
裴越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们,这群老乌龟的隐忍功夫让他大开眼界,需知在京都很难见到这样的场面。
王锷简单用了几筷子之后便放下,起身行礼道:“草民有幸得裴侯盛情款待,今日之礼必将铭记于心。”
裴越看了一眼其余人,心中对王家的地位有了一个更加明确的认知,知道自己只需要搞定这位王家老爷,其他人很难有勇气继续暗中对抗朝廷。不过王锷这句话终究显出几分怨望之意,裴越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不然他还以为自己碰见一位圣人。
他忽然伸手拉着王锷的胳膊,笑道:“本侯只是同诸位开个玩笑罢了。王老随本侯来,主桌才是你应该坐的地方。”
不得不说,裴越在西境和京都造就的威名过于凶悍,以至于他出手的那一瞬间,其余几位家主无不面色大变,那边桌上的年轻人甚至迈开脚步。
裴越陡然扭头,漠然的目光望过去,王琦等人不敢再动,讪讪地收回脚。
王锷见状平静地说道:“多谢侯爷赏脸。”
两人入座之后,裴越淡淡道:“本侯昨日入城,忽见数千百姓齐聚钦差行辕之外,王老是否知晓此事?”
王锷字斟句酌地答道:“草民于昨日傍晚得知此事,震惊之余又深感不安。”
韩公端开口问道:“本官亦很震惊,却不明白阁下缘何会不安?”
王锷看向这位日渐消瘦的东府参政,语调沉重地说道:“钦差大人,那些民众虽然有罪,却也是被逼无奈。城中粮荒已逾三月,许多人家中已经揭不开锅。草民之所以不安,是担心钦差大人一时震怒,将那些民众重罪论处。他们毕竟不是作奸犯科之辈,一旦牵连甚广,钦州局势恐将难以收拾。”
韩公端不置可否,淡淡道:“原来如此。”
王锷连忙说道:“当然,这全是草民胡乱猜测。后来听闻钦差大人没有降罪百姓,裴侯更将那位随意射杀百姓的指挥使就地正法,方知两位贵人胸怀宽广,亦显朝廷爱民如子之德。”
韩公端忽而冷声道:“阁下世居成京,当知本地百姓之温良,如果没有恶人暗中蛊惑,难道阁下认为他们敢围攻钦差行辕?”
王锷讶异道:“竟有这种胆大包天之人?”
韩公端盯着这个中年男人的双眼,前段时间的平静与随和消失不见,气势随之而变,仿若肃杀之风平地而起,令东府参政的威严显露无疑,只听他眼神凌厉地说道:“阁下是想在本官面前玩贼喊捉贼的把戏?”
王锷大惊失色,起身离席一揖到底,颤声道:“禀钦差大人,草民虽然愚钝,却也承继家学数十年,如何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还请大人明察!”
另外两桌的人听着这番交锋,似赵鑫不由得暗呼侥幸,这些朝堂上的大人物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若他处在王锷的位置上,这一下还真不一定能扛下来。
且不论他们心中作何想法,此刻尽皆起身为王锷求情,一个个言辞恳切神情真挚。
韩公端冷峻地望着王锷,直言斥道:“钦州大旱半年,百姓几无粮食果腹,可笑的是七府三十九县竟罕有米店开门售粮。本官来到钦州之后,不过是砍了十几个不法商贩的脑袋,然后便无人再售粮。王锷,你身为王家家主,家中良田万顷,暗中更不知藏着多少田地,难道不知道钦州为何会闹粮荒?”
他长身而起,愈发愤怒地说道:“本官知道你仰仗的是什么,钦州若乱则整个南境都不会安稳,陛下显然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发生。基于此,你们这些世家大族便相互勾连,将粮食藏匿起来,任由百姓们饿着肚子。”
“啪!”
他用力一拍桌面,众人无不心惊胆战,王锷只觉背上冷汗泛起。
韩公端本是谦谦君子,此刻竟也显露出几分凛然杀气,一字字道:“尔等想要用这一招釜底抽薪逼迫朝廷低头,默许你们用粮食侵吞百姓的田地,是也不是?本官现在就明言告诉尔等,休要做梦!当真以为本官手中无刀就不能杀人?”
堂内一片死寂。
裴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世家大族的代表们,从始至终没有打断韩公端的话。
他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在莫蒿礼病倒之后,无论洛庭还是韩公端,表象虽有不同,内里却同样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