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
开平帝原本只是随便找个话题,没想到仔细一盘算,面前这小子家中的库房说不定比宫中的库房还要殷实。再加上裴越此前按照市价问他要银子,却将沁园的股子四处白送,广平侯府倒也罢了,连沈默云府上都收到十分股子。
要不是绝对相信裴越的忠心,光这一条就过不了皇帝的猜疑。饶是如此,开平帝仍旧十分不爽,朕对你这般器重,你怎么好意思问朕要银子?
所以他打定主意,裴越今天要是不给出一个妥帖的法子,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吐点血。
裴越古怪地笑道:“陛下,若是论银子的储备谁能比得上太平钱庄?臣听说这钱庄乃是当初十余位大商贾联手筹建,历经数十年发展击败所有对手,如今在大梁境内一枝独秀,库房藏银何止千万?要不臣想个办法,让太平钱庄主动给朝廷排忧解难?”
开平帝瞪了他一眼道:“胡闹!”
这下就连谷梁也没法向着裴越,皱眉道:“裴越,这种话不能随意出口,若是传出去会闹出大乱子。”
洛庭亦不赞同,当初他连皇帝心动祥云号都能在朝会上强行顶回去,更何况裴越这种异想天开的法子?不过他并没有直言驳斥,因为他知道以裴越的城府和机敏,不至于真打算这样胡作非为。
果然,裴越敛去脸上笑意,正色道:“陛下放心,臣只是讲个笑话而已。不过,臣知道朝廷最近确实有些困难。去年西边打了快一年的仗,粮草军械、伤残抚恤、战后论功行赏,每一样都得海量的银子。今年又有三州大旱,势必要花费国帑赈济灾民。虽说还不会掏空户部,但是再加上要筹备伐周大业,如此一来肯定会入不敷出。”
开平帝目光中浮现一抹感慨,裴越能够说出这番话让他颇为欣慰。
在燕王谋逆案之后的那场交谈中,开平帝已经亲口允诺裴越的前程,故此当然不希望裴越只会带兵打仗,将来进入西府总得明白朝政的运转。
洛庭轻叹道:“中山侯有心了。其实陛下这些年从未大兴土木,宫中用度也力求节俭,臣有时候难免会觉得愧疚。”
开平帝望着年仅四十余岁的东府执政,忽然发现他两鬓已经有了一些白发,不禁感叹道:“洛卿不必如此,朕身为天子自当做出表率,倘若大梁在朕的影响下崇尚靡靡之风,凭什么奢望天下一统?”
洛庭勉强笑着,应声之后对裴越说道:“中山侯,光是你的祥云号便已经让朝廷减轻很多负担,所以更不会对你提出过分的要求。今日不过是闲聊而已,切莫放在心上。”
裴越知道这位执政大人是一片真心,但是气氛烘托到这个份上,他委实不好当做无事发生。
沉吟片刻之后,他看向开平帝说道:“陛下,如今朝廷的困难主要是三州旱情,开仓放粮是必要之举,但若是仅仅依靠朝廷赈济,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举措。此事关键在于降低米价,只要市面上的粮食价格保持稳定,朝廷并不会有太大的负担。”
所谓知易行难,御书房中君臣数人谁不知道裴越所说的道理?可问题是究竟要如何平稳米价?
朝廷放粮本就是为了抑制米价,可是那些商贾怎会错过这等大发横财的机会,总不能像裴越此前说的那样一路杀过去。真要那样做的话,不需要南周军队渡江北上,整个南境都会彻底乱套。
这本就是朝廷和商贾代表的世族之间的角力。
洛庭心中一动,带着几分期盼地问道:“莫非中山侯有应对之法?”
裴越认真地答道:“有。”
这下连开平帝的呼吸都略显急促,问道:“你打算如何应对?”
裴越正色道:“先抓几个恶意囤积粮食抬升米价的商贾抄家灭族,以做杀鸡儆猴之用。”
开平帝不禁有些失望,他沉声说道:“倘若其他人彻底不卖粮食,你又能怎么办?”
这种事在历朝历代都发生过,商贾背后的世族虽然不敢在明面上跟朝廷对抗,但是他们完全可以做缩头乌龟,直到朝廷支撑不下去,为了保证局势的稳定做出让步。
裴越胸有成竹地说道:“只要百姓能买到粮食,那么局势就会稳定。”
洛庭皱眉道:“官仓放粮难道不能稳定局势?”
裴越微微摇头道:“洛执政,我不是不相信韩参政的决心和手段,但是……请恕我直言,百姓对于朝廷天然不太信任,而且官府的运转掺杂着太多人浮于事,这里面有数不清的漏洞。钦州受灾最为严重,而且此地势力庞杂,官府中的人与当地世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韩参政总不能从上到下换个遍,咱们大梁也没有那么多的后备官员。”
众人闻言不禁颔首。
裴越继续说道:“所以,想要解决钦州如今的困局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用粮商对抗粮商!”
开平帝奇道:“钦州还有这等一心为国的粮商?就算真有,他敢跟当地其余粮商对着干?”
“钦州本地肯定没有,但是外地有啊。”
裴越笑了笑,抬手指着自己说道:“陛下,难道您忘了臣的祥云号?”
开平帝足足楞了片刻,随即脸上浮现极其温和的笑容。
望着这个难得一见的笑容,裴越只觉得胳膊上爬起鸡皮疙瘩。
其实在他说出那条策略之时,洛庭便已经察觉到这个年轻人的想法,他不禁心情复杂地看了谷梁一眼。难怪此人当年不惧非议一力提携裴越,在他才十四岁的时候就给予毫无保留的信任,更是将自己珍爱的独女许配给他,今日谁还能说谷梁只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武夫?
开平帝和煦地问道:“为何你此前不说?”
裴越认真地说道:“臣不想走漏风声,所以用的是修建成京沁园的名义,派遣得力属下先行南下布置。祥云号那边存粮不少,这段时间也在悄悄收购秦州和利州等地的粮食。”
开平帝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道:“你打算走海运?”
裴越笑道:“陛下英明,臣还想跟陛下讨一支人手。”
开平帝道:“秦州水师对吧?”
裴越点点头,大气地说道:“臣以前和秦州水师有过接触,也得到过他们的帮助。这次请秦州水师护送祥云号的粮船,臣也不会让他们白跑一趟,等赚了银子再帮他们修修战船。陛下,不是臣在您这儿挑拨离间,朝廷实在太偏心了,秦州水师就像是后娘养的,别说跟定州水师比,就算几家大商行的船都比他们强,真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开平帝无奈道:“好了好了,越说越不像话。朕问你,此事你究竟有多少把握?”
裴越认真地说道:“韩参政带着人先去犁一遍,当地的抵触力量就会削弱不少,臣的祥云号趁机入场,足以用平价粮食击溃那些发国难财的粮商,让那些囤积的粮食生生压死他们。”
开平帝想起仿佛悲壮赴死一般南下的韩公端,不由得心生怜悯,堂堂东府参政都被这个臭小子算计进去。
不过……看在裴越苦心孤诣的份上,这次便不跟他计较。
想到这儿,开平帝不禁好奇地问道:“你既然是要平价售粮,那你怎么赚银子?”
裴越面露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也没想过这次能赚银子,卖出去的粮食能够保住本钱就够了。”
开平帝犹自不解,洛庭在庶务上显然更熟练,当即便笑道:“陛下,中山侯想必是打算趁着这次的机会,在南边铺开祥云号的生意。”
“你这家伙……”
开平帝又好气又好笑,裴越这显然是一箭双雕之举,既帮助朝廷解决麻烦,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响祥云号的名头,利用这个机会直接在南境站稳脚跟。大梁百姓天性淳朴,如果祥云号能够帮他们活命,那么他们自然就会打心底认同这个外来客。
裴越面上尴尬,心中却十分平静。
其实皇帝和洛庭还真误会他了,虽说没人会嫌弃银子烫手,可他现在真的不缺,光是沁园的收益就足够让他的子孙后代花销不完。这次他的初衷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那些普通人饿死,祥云号的触角伸出京都不过是顺势而为。
开平帝很快便反应过来,他知道裴越原本不用这么麻烦,就算没有这档子事,凭借沁园的四处开花也足以带动祥云号的发展。
一念及此,他微笑道:“你有心了。”
裴越望着皇帝脸上的笑意,谨慎地说道:“陛下,您现在应该相信臣说的话了,臣是真的没银子,要不臣把那五万两买股子的钱送回宫里?”
“滚蛋!”开平帝终于忍不住,极其罕见地骂了一声脏话。
裴越笑嘻嘻地起身告退。
“等等。”开平帝又叫住他,没好气地说道:“南周使团那边你要用心盯着,后续的事情也不能甩手,毕竟将来还是你去南边迎亲。”
裴越想了想,为难地说道:“陛下,徐子平不可能不答应,否则他就没有必要跑这一趟。至于皇子和公主的婚事细节,臣哪里懂这些?交给礼部的几位大人更合适。”
开平帝道:“你很忙吗?”
裴越老老实实地答道:“臣不日就要南下,想利用这段时间陪陪家人。”
开平帝微微一怔,旋即想起他在西境待了一年多,回京之后又是日夜忙碌,几乎没有真正清闲的时候。又想到裴越今年也才十八岁,自己那几个儿子都已经二十多岁,却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裴越的能力和忠心,不禁生出一抹异样的情绪。
他的眉眼舒展开来,温和地说道:“去罢,朕准你十天假,好生陪着亲人。”
裴越脸上浮现真诚的笑容,恭敬地躬身行礼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待他走了之后,开平帝便继续和洛庭、谷梁议论国事,然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一些索然无味。
洛庭当然明白皇帝情绪变化的原因,但是他没有像一些文臣那样对此忧心忡忡,因为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深夜,那个少年人胆大包天地潜入相府,在他的书房门外求见。
再看今日之情形,洛庭不禁十分欣慰。
既为自己没有看错人,也为大梁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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