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默云介绍完南周使团的情况之后,整件事的脉络便非常清晰。
开平帝让大皇子和裴越出面,显然是打算将和亲的重任交给大皇子,毕竟他现在中匮乏人,跟定国府大小姐的婚事早就没有了指望。迎亲之事则是由裴越担起,也算是给足南周朝廷的体面,毕竟如今都中找不出比裴越更加优秀的年轻俊彦。
将赈灾和联姻两件事商议完毕之后,众人便行礼告退,开平帝却又将裴越单独留了下来。
“你不愿意去南面?”开平帝淡淡问道。
裴越回道:“陛下,既然伐周已经不可避免,将来臣总得披挂上阵。若是去南边迎亲,总得跟那些周人打交道,真到了战场上刀兵相见的时候,臣难免会有些不忍。”
开平帝皱眉道:“正因为你不想接手京都守备师,朕才要让你去南边走一趟。”
裴越怔了怔,随即才明白这句话里的深意。
开平帝继续说道:“南面一战,谷梁即便挂帅也要坐镇中军,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冲锋陷阵。你莫要忘了,他比朕还要年长几岁,不再是你这样的年轻人。既然你不愿意替朕守着京都,一心想要去南边建功立业,朕也不愿拦你。”
他起身绕过御案,来到裴越面前,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语气复杂地说道:“谷梁坐镇中军,总得有人为他冲锋陷阵,冲破身前的所有阻碍。你去南边走一趟,好好熟悉当地的地理人情,将来能多几分胜算。”
裴越点头道:“陛下,臣明白了。”
开平帝忽然抬手轻拍他的肩膀,缓缓道:“等到平定南周之后,你便卸下帅职进西府,让谷梁再好好培养你几年,将来好接他的班。”
裴越心中一震。
他非常清楚地记得,这个话题之前也聊过一次,当时开平帝的态度同样温和,但是裴越仍旧能猜到对方打算在伐周之后过河拆桥。
可是这次显然不同,所谓天子口含天宪,有些话不能随意出口。
如今开平帝亲口许诺让裴越进入西府,自然是真心想要让他成为军中柱石,而不只是一个用完就扔的器物。
开平帝凝望着裴越的目光,对这小子的心理活动洞若观火,微笑道:“你闲暇时候若有空,便多教教刘贤如何为人处世,这对他和你自己都有好处。”
看来大皇子的储君之位已成定局,毕竟眼前这位皇帝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除非朝堂上所有臣子联合起来反对,否则无人能够阻挡。
开平帝的态度十分直白,他打算将裴越培养成未来太子的辅弼之臣。
裴越沉默片刻,拱手行礼道:“臣记住了。”
他的态度并不像有些臣子那般恭敬,然而开平帝并不在意,笑了笑摆手让裴越退下。
走出皇宫后,裴越脸上并无喜色,他需要时间消化和判断皇帝的心意。
以及,自己究竟有没有必要这么快就涉足储君之争。
毕竟站队这种事必须慎之又慎。
永仁坊,沈宅。
内书房中,沈默云正在查看一份卷宗,连沈淡墨端着托盘走进来都没有抬头。
“爹爹,这是娘亲亲手煮的莲子汤,清心去火,夏日正合时宜。”沈淡墨轻声道。
沈默云微微颔首,片刻之后合上卷宗,抬眼望向素面朝天的沈淡墨,略有些意外地问道:“墨儿今日为何这般打扮?”
沈淡墨坐在旁边说道:“爹爹,天气日渐炎热,女儿不愿在家中也要装扮一番,反正这样更加轻松舒适。”
沈宅不同于那些高门大族,规矩并不严苛,再加上沈默云这些年一直用不同寻常的方式培养沈淡墨,所以也就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他一边饮着汤水,一边同沈淡墨聊着南边的旱情,这时忽然听管家在外面说道:“启禀老爷,林少爷求见。”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沈淡墨起身道:“爹爹,女儿先回去了。”
沈默云道:“好,去歇着罢。”
沈淡墨走出书房,还未进入回廊便见一名断臂男子迎面走来。
当初灵州钦差行辕一战,林合被陈希之一刀斩断左手,修炼十多年的左手剑一朝被废,再加上尾椎骨又中了一刀,几乎称得上是个废人。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他终于能站立行走,左手却无法再接上。
从表面上来看,林合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在瞧见沈淡墨的身影之后便主动站在旁边,微微垂首等她过去,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不妥的举动。
沈淡墨看了一眼他沉默的姿态,本想关照两句,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过往的岁月里交集甚少,压根谈不上熟络。经过林合身边的时候她脚步微微一顿,最终还是没有停下。
林合依旧面色沉静,待沈淡墨远去之后径直走进内书房。
“小侄见过叔父。”林合毕恭毕敬地行礼。
沈默云目光复杂地望着他,轻叹道:“这一年来你的不易我都看在眼里,能够再次站起来是件好事,只是这武道很难恢复到从前的水准。”
林合平静地说道:“若非叔父为小侄遍寻名医,小侄焉能有今日?其实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行动,小侄便已经心满意足,不再奢望重拾武道修为。”
沈默云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极好,可见成长了许多,虽然付出的代价有些大。至于我做的那些事不值一提,当年你的父亲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你自己也帮我做过很多事。真要细细论起来,其实是我亏欠你们林家。”
林合摇头道:“叔父不必挂怀,无论先父还是我自己,从不后悔追随叔父。”
沈默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这一辈子极少受人恩惠,但是裴贞的提携和林东海的拼死报效绝对无法忘记,所以哪怕林合在灵州做过一些错事,他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良久过后,他温声问道:“今日让你来,是想告诉你往后的安排。”
林合垂首道:“请叔父吩咐。”
沈默云道:“在台阁中做事不一定要有高明的武道修为,你先彻底养好伤,然后回到台阁跟着荆楚学习处理阁务。”
林合眼神终于出现一抹波动,他轻声道:“是,叔父。”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林合便告辞离去。
沈默云独坐书房之中,却无心再看桌上那些卷宗,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突然面露悲痛之色。
一切都是因为林合口中的叔父二字。
追忆当年,沈默云起初没有想过要做一名孤臣,因为那时候他还有一个才情手段都不弱于裴越的儿子。
那便是沈淡墨的兄长沈文德。
沈文德从小便有神童之称,且沈默云在他身上倾注无数心血,一心想将他培养成青史留名的英才。只可惜仁宣四年冬,年仅十七岁的沈文德不幸在一场意外中过世,沈默云不得不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后来才逐渐成为一位真正的孤臣。
沈默云枯坐许久,眼中忽然浮现一抹厉色。
他喃喃自语道:“好一场意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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