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六年,六月十七。
历书曰,蝉始鸣。
京都的闲汉们最近颇有一种幸福的烦恼,仿佛从年初开始就有看不完的大戏。
西境之战惊天动地,终究距离千里难以真切,对于京都的百姓来说,还是发生在身边的大事更加生动。今年先是南周探子搅动风云,在绮水之上弄出好大阵仗,接着便是有人光天化日行刺迎娶美妾的中山侯,再到四皇子谋逆案爆发,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骇人听闻的大事。
今日更有那座神秘的沁园终于掀开面纱,听闻达官贵人们挤破脑袋想要弄到一张请帖,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同时朝廷也张贴告示,将在一个月后明正典刑那些攀附谋逆的乱臣贼子。
还好这两件事没有挤在一起,否则那些闲人们还真的无法抉择。
西城长乐坊内,北府街上,华贵马车首尾相连,勉强留出中间一条丈余宽的窄路。
世人皆知这座沁园是中山侯的大手笔,恐怕面世之后就能将离园之流踩在脚底,故而都想第一时间见识一番。然而裴越对此早有预料,尤其是谋逆案之后捧着银票上门购买股子的权贵实在太多,他知道沁园开张这一天肯定爆满,所以提前送出三百份请帖。
换而言之,今日只有拿着请帖才能进沁园花银子。
辰时三刻,沁园正式开门营业。
达官贵人们手持请帖,鱼贯而入,一进门便觉得眼前一亮。
前楼从外面看约有二层高,这些人本以为就像离园或者其他青楼酒肆那般,前楼一层是大堂二层是雅座,既能招呼客人又能充分利用空间。然而当他们走进沁园前楼之后,赫然发觉整座前楼无比宽敞空阔。
这座前楼里面并无二层,是一个完全挑空的设计。
西宁伯崔护咋舌道:“裴侯好大的格局!”
虽然二层挑空,但是楼内并不会给人荒凉的感觉,因为东面宽敞的区域内,摆放着数十个雅座,可以供客人暂时歇息。再加上这些桌椅清一色用紫檀木打造,周遭的陈设典雅贵重,让人一进来便会心生好感。
不远处站着的善国府嫡次子孙琦笑道:“崔世叔,难道你没发现这楼里格外凉爽?”
众人纷纷反应过来,外面骄阳似火,可是此刻楼内宾客众多,他们竟然能感觉到一丝凉气。
崔护惊道:“这是用了冰块?”
孙琦故作神秘地说道:“我听说裴侯从古书中发现一种制冰之术,不需要再从冬天开始储冰,虽然不像蜂窝煤那样便宜实惠,但是绝大多数府上都能用得起。”
这句话就像巨石入水,顷刻间引起一片议论声。
这个时代显然不同于裴越前世,夏天不是没有冰块,但都是富贵人家挖掘冰室,然后冬天储藏好冰块,等炎热时再取用。因为储藏的数量终究有限,便是宫中也不可能随意取用,顶多是用来冰镇果子或者制作冰饮。
至于像裴越这样用大量冰块制造出一座冰楼的大手笔,这些贵人们若非亲自体验绝对不会相信。
这不是银子多少的问题,问题在于他哪来那么多冰块?
孙琦的话解决了权贵们的疑惑,
同时又吊足他们的胃口。
既然裴越将蜂窝煤卖得那么便宜,这冰块应该不会太贵,只要一想到大热天里享受冰块带起的凉风,他们便觉得生活无比舒爽。
面对不少人的追问,孙琦苦笑道:“诸位,在下也只是略知皮毛,裴侯似乎并不准备将冰块拿出来售卖。”
“那破阵子呢?”
“破阵子也不卖?”
“不对,此前裴侯亲口说过,破阵子肯定会公开售卖,他绝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人。”
场间陡然乱纷纷。
这时只见祥云号总管家王勇从西面隔间内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端庄得体的侍女。
他来到众人身前,先是做了一个团揖,而后不卑不亢地高声说道:“诸位贵客不必心急,今天乃是沁园开张之日,不妨先在园内走马观花,体验一番沁园的特色。至于大家关心的问题,我家侯爷早有准备,现在便送给诸位每人一份章程,相信诸位看完之后便会有所了解。”
侍女们尽皆十七八岁,姿容俊秀,身段窈窕,而且身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身高相差无几。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叠册子,来到这些权贵面前,一人发了一本。
她们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再加上那份诗书内蕴浸染出来的文秀气质,让见多识广的权贵们心中称赞不已。能够接到请帖的除了和裴越有关联的人之外,余者皆是名门望族出身,当然不会见到美人便走不动道。
最重要的是他们就算有色心也没色胆,今日是来给裴越捧场,见识一下沁园的不凡之处,又怎会因为一个侍女就招惹麻烦。
众人在听完王勇的简述之后,便在侍女们的引领下走向园内不同的区域,同时细细看着册子上的内容。
侍女们嗓音清脆悦耳,一路上介绍着沁园的格局。
沁园分为内园和外园两部分,外园又有水镜、素壁、寒玉三个区域。
从前楼东面回廊往北便是水镜,这里是客人们用餐的地方,让很多武勋念念不忘的破阵子便在此处。
锦川侯程由并未选择立刻去水镜那边品鉴烈酒,而是在侍女的指引下去往素壁,沿路观赏着竹林掩映风声潇潇,微笑道:“素壁便是舞榭歌台?”
侍女垂首道:“侯爷好眼力。”
“寒玉又是何处?”
“回侯爷,那里可做呼卢喝雉。”
程由和身旁同行的永昌伯顾章对视一眼,忍不住笑道:“裴侯真可谓算无遗策,你藏着的银子恐怕要悉数送进那寒玉之地。”
所谓呼卢喝雉者,乃是大梁民间对于赌博的雅称。
顾章不爱酒色,唯独戒不掉赌博这个毛病,只是平时想要找到合适的搭子并不容易,外面也没有一个档次够高环境清幽的地方。如今虽然还未见寒玉之地是何模样,只从这一路所见便能大概猜测。
他瞪了程由一眼,随后又自嘲地笑道:“你当我一定会输?”
侍女浅笑道:“我家侯爷说,凡事过犹不及。所以欲入寒玉之地,贵客必须先定一个数额,且这个数额必须得到沁园管事的认可。博戏超出这个数额之后,无论输赢都不许再下场。不瞒二位贵人,沁园内守备森严,其中尤以寒玉之地为重,那里是由我家侯爷的亲兵守卫。”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之后程由感叹道:“这世间恐怕也只有裴侯才能做到这个程度。”
赌坊并不少见,但是那些人只想看着赌徒们输个干净,甚至卖儿鬻女家财散尽才好,谁会像裴越这样规矩良多?当然,他有这个实力制定这个规矩,至少目前来说没有人敢在沁园闹事。
顾章听得心痒难耐,若非怕程由日后笑话,说不定他早就飞奔而去。
程由此刻顾不上嘲笑老友,他好奇地问道:“外园已经如此惊艳,内园想必更加不凡,却不知我们能否入内园一观?”
侍女恭敬地说道:“侯爷,册子上已经注明如何才能入内园,以及各位贵客在沁园享有的待遇。若是二位贵人不嫌弃的话,婢子愿为二位仔细讲解。”
“请说来!”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水镜之地一栋小楼内,王九玄仔细地翻阅着册子,忍不住感叹道:“裴越这心思堪比玲珑,简简单单的一手就能让人对沁园趋之若鹜,而不是仅仅依靠他的权势。”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人闻言颔首道:“这个劳什子会员确实很有意思。”
王九玄微笑道:“烈酒也好,冰块也罢,乃至这册子上提及的各种各样新奇物事,依据会员等级的高低来决定可以购买的数量。这个倒也罢了,关键是提升会员等级便可以在沁园内享受完全不同的待遇。”
年轻男人目光复杂,缓缓道:“这个沁园,一般人怕是连门都进不来。”
王九玄摇头道:“兄长,难道你没注意这会员是依据客人在沁园花的银子来提升等级?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富翁,尤其是那些没有权势的商贾。就算攀不上中山侯这根高枝,只要舍得在沁园砸银子,难道还怕结交不到权贵?”
他顿了一顿,轻笑道:“沁园一开,或许离园竹楼要不了多久就该关门了。”
年轻男人倒没有他这么多感慨,反而好奇地问道:“你今日拽着我来此地,莫非就是想在我面前宣扬裴越的厉害?”
王九玄摇头道:“兄长,我怎会如此无趣?只是想看看裴越究竟打算做什么而已。”
年轻男人问道:“看出来了么?”
王九玄沉默片刻,缓缓点头道:“大抵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没有深谈下去。
内园一座院落之内,裴越抬起左手轻轻揉着自己已经痊愈的右肩,脸上并无丝毫自得之色,似乎今日沁园的热闹都不足以让他振奋。
他看着肃立面前风尘仆仆甚至嘴角已经干裂的戚闵,皱眉道:“钦州那边已经难到这个地步?”
戚闵神情凝重地说道:“少爷,我带着一部分人手勘查钦州州治城内的情况,原本只是想找到一个适合建造沁园的地方,没想到会亲眼目睹一场骇人的大旱。虽然如今还没有爆发民变的苗头,可若是任由那些人胡作非为,恐怕……”
裴越颔首道:“你做得很对,uu看书不枉我对你的看重,可见这几年的历练于你来说没有白费。”
这还是戚闵第一次得到裴越不加修饰的夸赞,然而他却没有半点喜色。
片刻过后,裴越沉声道:“你先去歇息两日,这件事我会早做应对。”
“是!”
戚闵躬身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裴越抬头望着门外,目光似乎想要飞到遥远的南方。
在距离京都足有近千里的钦州地界,溪流干涸,大地龟裂,很显然开平帝的求雨并没有成功,上苍似乎并不打算给予人间一场甘霖。
身形干瘦的农夫站在道旁,望着田间枯死的作物,脸上老泪纵横。
一支车队从他身边经过,灰尘渐渐飘起,然而农夫却没有半点反应,就像一个将死之人。
车队中间那辆马车上,南周礼部侍郎徐子平正在闭目养神。
忽然之间,他似乎心有所觉,掀开帘子朝外看去,只见视线之内一片苍黄,在这夏日竟然看不到盎然绿意。他知道这是一场罕见的大旱,影响的是无数普通百姓,虽然这些人是大梁的子民,可他依旧觉得于心不忍。
徐子平皱起了眉头,随即放下帘子,望着车厢内的角落说道:“你不该跟来。”
回答他的是一个清脆灵动的声音,又带着几分狡黠之意。
“伯伯,我保证不给你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