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历曰,豺乃祭兽。
京都西南七十余里处,陈观镇。
镇外戒严十五里,一队队骠骑呼啸而过。
镇上那套最宽敞的宅子被临时征用,官员和文士进出不断。
大堂内,西府左军机、魏国公王平章坐在主位上。
左右各七张樟木扶手椅,坐着十四位京军大将。
南大营主帅、广平侯谷梁坐在左边第一位,他对面那位面如重枣的中年男人便是西大营主帅、长兴侯曲江。
两侧墙边各放着一排杨木方凳,坐着诸将的心腹亲信,大多是二三十岁的成年男子。今年才十四岁的裴越置身其中,无疑成为这场规格颇高的军议上最引人注目的角色。不过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裴越,只知道这少年是谷梁带来的,所以看向裴越的眼神只是有些好奇,并无小觑轻视之意。
能够坐在这大堂上的都是一时俊杰,无论有几分真能为,心机眼色都不缺。经过初见的惊讶之后,众人便收回目光,没有再好奇裴越的身份,尽皆认真听着王平章的声音。
“陛下有旨,京营需在三月之内扫清横断山脉中的贼人。尔等皆为统兵大将,对于此事有何对策不妨详细说来。今日军议不会因言获罪,诸位可畅所欲言。”
王平章定下基调,不少人的脸色轻松稍许。
其实对于这些京营大将来说,今日这场军议着实有些丢人。
作为对比,西境边军应对的是吴国精锐,南境边军应对的是周朝虎狼,无论怎样提高规格都不为过,毕竟大战一旦开启就可能影响大梁的国运。然而他们京营呢?再怎么巧言修饰,也无法改变他们的敌人只是一群山贼这个事实。
虽然有种种客观因素的限制,譬如横断山脉太大、这些贼人很狡猾且战力不俗、贼人从不与京营正面交手等等,可京都里的百姓不管这些,朝堂上的御史也不会体谅堂上众将,毕竟对方到现在连一杆旗帜都没有竖起来,说明他们只是一群打家劫舍的蟊贼而已。
区区一群蟊贼,居然要大梁军方第一人亲自坐镇,两位京营主帅列席,一大群剽悍武将备战,这听起来确实很丢人。
右边第三位将领是条昂藏大汉,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表情凶悍地高声说道:“国公爷,对付这些贼人何需整个京营出手,末将只带本部兵马进山,若是一月之内拿不下贼人,末将愿提头来见!”
此人名叫庞彬,京军西营骁勇卫指挥使,麾下有万余步卒。他性情鲁直,打起仗来悍不畏死,当年从一个哨官做到骁勇卫前军统领,每逢战事必亲自冲阵搏杀,擅使一杆镔铁长枪,其状势若疯虎。虽然如今晋为指挥使,多少收敛一些,骨子里仍然是那个嗜血凶残的虎将。
王平章沉吟不语,谷梁和曲江则很有默契地一同看着地面,仿佛地上有什么新奇的景象。
左边第四位将领相貌堂堂,眼射寒星,眉似黑漆。他听完庞彬气势汹汹的请战之言,不紧不慢地说道:“庞指挥使,这先锋之职历来是骑兵担任,就算要进山也是我们先进,你部负责战后打扫即可,倒也不必这般心急。”
庞彬双眼瞪圆骂道:“魏霄,你在放什么狗臭屁?你手下那些兵离了马儿就不会打仗,指望他们进山剿贼?”
坐在角落里的裴越心中一动,原来这个说话阴阳怪气的将军便是南大营龙骧卫指挥使魏霄,也难怪此人一开口就是令人不喜的优越感,毕竟养一个骑兵耗费的银钱足够养十多个步兵。
魏霄淡淡笑道:“魏某手下的兵下马亦可战,庞指挥使若不信,一旁静观便是,你敢立军令状,难道魏某就不敢?”
庞彬身边一位器宇轩昂的将军讥讽道:“魏指挥使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我大梁军阵的确常以骑兵做先锋,不过就算如此,也应是我部当之。近几次的延平会猎,魏指挥使的龙骧卫不光输给本将的骁骑卫,连北营那支恨不得把骡子当成马的破烂骑兵都赢不了。这等战绩摆在面前,不知魏指挥使哪来的底气想要抢这进山剿贼之职?”
京军三大营,每营各有一卫骑兵。
南大营辖龙骧卫,魏霄任指挥使。
西大营辖骁骑卫,指挥使名叫谈晟,便是庞彬身边说话之人。
至于北营骑兵不提也罢,从谈晟的话里便可一窥究竟。
谈晟的讥讽可谓是踩到魏霄的痛处,当下两人便争执起来,庞彬脾气更加火爆,立刻加入战局。很快争执变成争吵,其他几位将领也不甘示弱,一时间堂上唾沫星子横飞,若非王平章和两位主帅在场,说不定他们早就动起来。
裴越忍受着不断冲击耳膜的噪音,看着旁边那些将领的心腹们个个脸色平静,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登时心里有了判断。
这场争吵的将领们分成两个阵营,一边是南大营一边是西大营。这其实不难理解,虽说同属京军,但军中亦分为不同的山头。更何况同在京营中,不可避免地要面临各种竞争,譬如骑兵不可缺少的战马。世人皆知大梁的军马产地虽有两处,比起西面的吴国坐拥整个高阳平原却要逊色不少,人家那里才是绝佳的养马之地。
既然军马只有那么多,哪个骑兵将领敢不去争?经年累月下来,这关系自然极差。
虽然这些将领们唾沫横飞,看起来怒火攻心,但其实所有人都留着几分心思在那位左军机身上。
当王平章开口后,堂内马上安静下来,只听他漠然问道:“吵够了没有?”
这些人看似吵得热火朝天,一个个恨不得马上就去杀光那些山贼,但实际上对于王平章提出来的疑问,没有给出半点实质性的建议。
这个场景不禁让裴越想起自己前世召开董事会时,底下那些董事们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
然后便听王平章冷笑道:“一群山贼竟然让你们如此为难,朝廷每年花费千万两白银,难道养出来一群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