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裴越有未卜先知之能,他肯定不会在林疏月出面的时候继续留在此处,至少也不会拿出那首苏幕遮。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且不说那首词将来会带给他的麻烦,至少眼下也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局面。
九位花魁的一致青睐固然风光,能最大程度地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心,但对裴越来说这不算什么好消息,因为人心善妒,他很有可能成为绝大多数灵州男人心中的公敌。
自从踏进朝风楼以来,裴越一直在思考刺史薛涛的真实用意。
从九层楼的考验到最后的图穷匕见,薛涛的想法不算复杂,这位一手掌控灵州大权的刺史只想拿到蜂窝煤的专营之权。姑且不论他这样做的真实目的为何,裴越之前的应对没有任何问题。他之所以敢公然拆穿薛涛的谎言,不仅是因为自己的钦差身份,背后站着皇帝和东府,更重要的是灵州绝非铁板一块。
就连京城都暗流涌动,并非人人一心忠君报国,遑论灵州一地?薛涛就算手段再老辣,也不可能将灵州所有官员名流调教得如同一体,荥阳知府赵显宏便是最明显的例子。
任何地方的官场上总不缺少野心家,裴越想要顺利撕开灵州厚重的帷幕,必须主动站出来成为对抗薛涛的一面旗帜,这才是他今夜所作所为的根本原因。
只可惜,花魁们的倾慕反倒成为一道枷锁。
薛涛显然也想明白这个道理,此刻他望着裴越的笑容真诚几分,温和道:“九花齐放,数百年仅此一例,裴钦差凭此便可流芳百世。本官当命人以文记之,篆刻于碑上,便立在这秋江池畔,以供世人景仰。”
这个应对可谓老辣迅速,直要将裴越彻底塑造成全灵州男人的公敌。
事已至此,裴越并未示弱,那样只会平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淡然微笑道:“单为我一人树碑立传恐有不妥,方伯不妨命人将今岁芙蓉宴所发生之事详细记载,如此不是更加妥当吗?”
薛涛眼神一凝,愈发觉得这个京都来的少年权贵蛮横而不知礼。
如果将事情首尾全部写上去,裴越固然会被世人所嫉妒,可他薛涛又算什么呢?
堂堂刺史之尊,第一次驾临芙蓉宴,居然没有一个花魁选择他,岂不是更加丢人现眼?
刘仁吉心知不妙,连忙插话道:“裴爵爷,不知您中意哪位花魁呢?”
裴越眼神满含深意地望着薛涛,潜台词已经非常明显:你要是给我树碑立传,我就把今夜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去,大不了一拍两散,看谁更无法接受那样的结局。
九花魁的选择已经无法改变,但裴越不希望看到事情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所以必须要将这件事控制在朝风楼之内。或许芙蓉宴结束后,难免有一些流言蜚语传出去,那样至少要比树碑立传强得多,说不定还有可利用的机会。
刘仁吉见他不答,只能转向对薛涛说道:“方伯,芙蓉宴乃是民间传统,官府立传不甚妥当,不如暂且放置,以后再议?”
薛涛面色寡淡地颔首道:“可。”
裴越仿佛此时才听见方才刘仁吉的问话,微笑道:“刘别驾,依你之言,我可以在九位花魁中任选一人?”
刘仁吉点头道:“正是此理。”
裴越稍稍沉默,众人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其实心中或多或少都有嫉妒之意,毕竟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翻牌子,九位花魁谁不是相貌才情均十分出色之人?同为钦差且还是正使的秦旭此刻满脸落寞,此刻他多希望自己能取代裴越,但他嘴唇几次翕动,最终还是不曾开口。
片刻过后,裴越微笑道:“既然芙蓉宴是在秋江池举行,那我便选林疏月林大家。”
刘仁吉心领神会道:“裴爵爷好眼光,本官先行道贺。”
不少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心想莫非这小子就是方才一见林疏月就起了心思?怪不得他之前百般推诿不肯作诗,见到林疏月之后被薛涛几句话一激便掏出第二首词作。
芙蓉宴至此便宣告结束,裴越向众人告罪之后,由那位提着秋江楼花灯的侍女领着下楼。
按照旧时规矩,今夜其余花魁只能独处,但在雍和坊内永远不缺名妓。刘仁吉当即便吩咐下去,顶楼其余贵客均可去往别院歇息,自有各家青楼提前准备的美人相伴。
待这些人包括钦差正使秦旭均走后,偌大的顶楼内便只剩下刺史薛涛和别驾刘仁吉二人。
薛涛面无表情地坐着,右手握着一只茶杯,只见他忽然用力,白瓷茶杯竟被他硬生生捏得粉碎,而他的手掌居然毫发无损。
刘仁吉见状轻叹道:“方伯,此事何必急于一时呢?”
薛涛微微摇头,轻声道:“时不我待啊。”
刘仁吉皱眉问道:“此子心性狠辣,恐怕那些青楼女子也奈何他不得,接下来该怎么做?”
薛涛沉思片刻,缓缓道:“若这条路走不通,便换一种做法。”
刘仁吉微微一惊,看见薛涛脸上的坚韧之色,他只能点头应下。
秋江池畔,小院“蓼玎”之中。
裴越跟随那绿衣侍女来到此处,早有仆役通知小院主人,便是秋江楼的头牌花魁林疏月。
小院不大,正房五六间,设置得颇为精巧雅致。
裴越缓步踏入正堂,只见林疏月神态温婉地上前行礼道:“见过裴爵爷。”
除了二人之外,屋内还有姿容秀丽的侍女数人,右侧有一屏风,后置一桌席面。
林疏月乖巧地说道:“爵爷,请让疏月替您梳洗一番,然后再品尝我亲自为您准备的酒菜。”
裴越不置可否地左右看着,略带一丝轻佻道:“让她们都下去罢。”
林疏月微微讶异地望着他。
裴越皱眉道:“你不乐意?”
林疏月垂首摇头道:“疏月不敢。你们先下去罢,若无召唤不得进来。”
“是。”
侍女们恭敬地应下,然后脚步轻柔地离开,出门后非常善解人意地将房门关上。
烛光摇曳不定,气氛陡然生出几分旖旎。
林疏月正要请裴越梳洗,忽然眼前一花,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自己不由自主地撞向裴越身前。
软玉温香入满怀,裴越左手揽着她柔软的腰肢,右手抬起握着她光洁如玉的下巴,挑眉笑道:“吃饭急什么?我觉得有些事情更重要。”
林疏月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之前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位年轻权贵都是城府极深的人,怎会突然变得这样色授魂与?
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
一念及此,林疏月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悲凉之色。
裴越却仿佛没有看见,两人的面庞愈发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