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云,仁宣七年殿试榜眼,初授翰林院编修,开平元年留馆翰林院。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他可以一直留在翰林院这个清贵衙门,等待机会直接升为六部侍郎,再外放一任刺史,接着便可以等待空缺进入东府。
大梁最顶级的文官大抵会是这样一条官路,这么多年只出了洛庭一个例外。
开平二年,莫青云主动申请外放,恰好临清县令一职出现空缺,他便来到西境主政一地,在这里耕耘三年时间。翰林院编修外放县令确实稍微低了规格,一般都会是一府同知,但临清终究与旁处不同,倒也不算辱没这位榜眼。
其实想要这个官职的人很多,莫青云能够毫无悬念地拿下来,很多人觉得这跟他的背景脱不开关系。
东府左执政,四朝元老莫蒿礼是他的宗族长辈。
故而在莫青云面前,俞铮从来不敢摆出那种鲁莽军汉的作风,立于道旁恭候道:“县尊,应该是裴钦差来了。”
莫青云今年三十岁,比他要年轻六岁。其人面容英俊五官硬朗,下颚留着短须,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道:“俞游击,请随本官去拜见钦差大人。”
俞铮嘴里有些发苦,本以为这位年轻有为的知县大人会主动去找裴越的麻烦,没想到最后自己还是脱不开身。但他也只能腹诽几句,毕竟身为驻扎在城内的厢军主将,他没有任何借口拒绝莫青云的提议。
“不用带属下,你我二人前去便可。”
莫青云淡淡说了一句,当先朝着远处而去。
俞铮心中轻叹,咬牙跟了上去。
那些士子和百姓被撵在一处,很多人身上都已经脏兮兮的。百姓们倒还好,他们本就是穿着粗布衣服,看起来不算明显。那些士子们都穿着干净洁白的长衫,纵然之前在围观第三队的时候沾了一些灰尘,大体上还能保持风度。此刻他们看起来和难民相差无几,不少人更是冠带散落头发杂乱,显得十分凄惨。
莫青云目不斜视,压根不理会那些人期盼的目光,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来到整个队伍的后方。
在这里,他和俞铮终于见到声名远扬的钦差裴越。
十余名亲兵簇拥,旁边是三百铁骑护卫,年轻权贵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气势十分煊赫。
莫青云面色平静,径直来到裴越马前,躬身行礼道:“临清县令莫青云,参加裴钦差。”
俞铮也赶忙跟着见礼。
裴越双手搭在马背上,淡淡道:“免了。”
莫青云直起身,昂头看着裴越,眼神锋利似剑道:“敢问裴钦差,你是要造反吗?”
俞铮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裴越没有动怒,轻轻笑了一声,答非所问地说道:“莫知县,你从开平二年离京后,从来不肯提及自己和莫执政之间的关系,生怕别人怀疑你当年的榜眼有水分,更怕人在背地里说你是靠着莫执政的权势才能留馆翰林院,对吗?”
莫青云面色微变,方才凛然的气势便为之一滞。
裴越脑海中回忆着戚闵送来的此人资料,饶有兴致地说道:“你不想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但你又不可能丢掉这个姓氏。所以你放着翰林院清贵官职不做,跑到西境来做县令,想凭着自己的能力做出一番政绩,将来堂堂正正地入府执政。我觉得你很有志气,可你似乎选错了地方。你没来之前,临清便是上等县,论人口、民生和赋税在整个大梁都排的上号。你来这里三年,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这其中又有你几分功劳?”
莫青云眼神微凝,缓缓道:“钦差大人,下官与你好像是初次见面。”
谷裴越点点头,语气复杂地道:“虽是初次见面,但我对莫知县还算了解。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选临清这个地方,至少也要选一个下等县,在那里做出成绩不是更容易得到别人的认同?我明白,有些事由不得你,能争取外放已经是你能力的极限,不借助莫执政的威名,你凭什么干涉吏部文选司的安排?”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逐渐冰冷:“我听说吏部左侍郎是莫执政的学生,他又刚好管着文选司,故而怎会把你委派到苦寒之地当官?渝州江陆莫家虽然是高门大族,但这些年似乎没出过几个人才,你是莫执政之后最有潜力的莫家年轻俊彦,他老人家又怎会让你冒风险?”
莫青云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他感觉自己在这年轻权贵的话语中被剥个干净,仿佛赤身于冰天雪地中。
裴越叹了一声,淡淡道:“我为何对你这么了解?因为我奉旨来灵州办差,刚好就在你管辖的临清县,又怎能对莫执政极为看好的家族后辈视而不见?”
莫青云强忍着羞怒说道:“钦差大人,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越目光直视他的双眼,冷声道:“或许你真的很有能力和心气,但你绝非那种一心为了百姓的骨鲠之臣,所以不要在我面前摆清流架子,懂了吗?你身为一县之主,竟然连治下的士子和百姓都管不住,任由他们围攻钦差护卫,现在还有脸来质问我是不是想造反?”
他的语气陡然严厉,斥道:“给我滚回去,将那位严老大人请出来。我倒想要看看,这临清到底还是不是大梁的疆域,你们沆瀣一气连钦差都敢戏弄!”
莫青云脸色发白,险些站立不住。
俞铮见状连忙上前搀扶,然后面带讨好笑容地望着裴越。
“这位就是俞游击吧?劳烦你扶莫知县回去。”
裴越面色淡漠地说着,轻轻挥了挥马鞭道:“再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若严临川不至,我便剥了这些士子的青衿,连带着这些百姓全部赶进矿场挖煤!”
“钦差大人息怒,这里面或许还有些误会——”
“滚!”
裴越厉喝,他身后的十余名亲兵同时拔刀。
俞铮吓到腿软,哪里还敢争辩,连忙架着莫青云慌不择路地回去。
裴越漠然地看着他们。
他仔细回忆着从昨日接到急报到现在的所有过程,于心中反复推敲过后,总觉得还有一丝不对劲。临清的煤矿当然要拿下,但是相对于其他问题来说,这件事可以留到最后办,所以昨日离开荥阳后,他心里便一直在斟酌这个变故真正的原因。
严临川为何要突然做出这样幼稚的举动?
难道他真的以为靠着这些士子和百姓就能逼退钦差?
虽然当年他主动让贤,将右执政的位置让给洛庭,可是在京都那个地方做了几十年官,这位年近古稀的老大人应该不至于这么简单。
就在裴越皱眉思索的时候,临清县城西北面五十里外,狼烟滚滚而起。
数不清的骑士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