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飘转的混沌雾气,在‘余秀伦’连同无生老母石像被填到柱础之上的瞬间,亦尽皆朝着那根支撑天地的石柱汇集了过来,一层一层缠绕在余秀伦、无生老母石像周围,与二者不断交融,最终将二者变作了一块柱石!
这块柱石中央,绘刻着怀抱襁褓的白袍妇人相。
白袍妇人背后,‘卍字印’徐徐转动,在柱石表面铺张开来!
——余秀伦与无生老母,化作了苏午‘天柱超脱相’的又一块柱石!
苏午立身于这虚实不定的‘天柱’之上,抬头向上看去——他的身形穿过了行将破碎的真空家乡,出现于现实之中,此时仰头朝天看,目光就刺破了天顶,仿佛看到了天顶之外许多破碎斑驳的痕迹。
那斑驳破碎的诸多痕迹,被苏午目光捕捉到的一瞬间,就从苏午意识中消散去了。
“彼岸……”
他喃喃自语。
方才‘惊鸿一瞥’,瞥见那般破碎斑驳的痕迹,正来自于‘彼岸’。
只是,这彼岸却是如此破碎斑驳之相,与他想象中的情景,实在大相径庭。
他低下头去,看到天地之间,一颗泡影缓缓飘转着,隐约显露斑斓光彩的泡影之中,混沌雾气剧烈翻腾,眼看着就要将这一颗泡影撑破。
雾气流转之际,隐现出被收摄于其中的一道道性意影子。
苏午伸手托起那一颗泡影,流转迷离光彩的泡沫,就在他掌心里倏忽化‘无’,它未曾破碎,只是在这一瞬间由‘有’化作了‘无’。
泡影化无的刹那,被收摄于其中的诸多性魂影子,便随着滚滚混沌雾气,从苏午掌中不断倾泻而下。
雾气汹涌如长江大河倒灌群山,许多性意影子被这雾气裹挟着,播散进茫茫群山各处,乃至脱离此间群山,朝着不同方向飞转而去!
——它们各得归宿。
各自回归了自己本来的躯壳。
浇淹群山的混沌雾气,又在顷刻间消散了。
苏午掌中,已经化无的泡影,此瞬又再度浮现——它犹如一颗透明的水晶球,实则轻而无质,似乎经风一吹,就会彻底破碎。
托着这团泡影,苏午从中感知到了珠儿的气息。
“珠儿……”苏午心念微动。
被他托在掌心里的泡影,在此刻倏忽化作一道摇曳的火光。
这一缕细若游丝的火光微微摇曳间,四下虚空里便被映照出了一道道若隐若现的罅隙——苏午看到那些罅隙,顿时明白,缘何珠儿自身蜕脱下的这一缕火光,竟能被炼造出‘真空家乡’,容纳诸多人的性魂了。
容纳诸多人性意的并非珠儿遗蜕本身。
而是她身上蜕脱下来的这缕火焰,能够映照出诸多‘冥冥世界’。
所有性魂借助这缕火焰,寄托在了那些冥冥世界当中。
‘冥冥’,模糊不清,指向不定,时有时无,时聚时散,而这缕火焰总能映照出那些存在的‘冥冥’,令人之性魂得以入驻其中,留存自身。
但是,‘冥冥世界’本身并非适合性魂寄托之所在,大多数性魂归入其中,若有剧烈活动,反而可能会引致所寄居之冥冥世界刹那破碎,继而导致寄托于其中的性魂,跟着无声息地湮灭。
苏午念头转动之时,掌心里细若游丝的这缕火苗,亦在摇曳生姿之际,变作了珠儿的形影。
她的声音轻轻传入苏午耳中:“师兄,今下却需由你带我们重入轮回了——你会比别人做得更好……”
话音消去。
掌中火苗倏忽融入苏午自身。
他融合了珠儿蜕脱的这一缕薪火,自身似无有任何变化。
他的意转动着,身外便响起一阵悠长而徐缓的呼吸声,这阵呼吸声仿佛就在他耳畔响起,乃是他自己的呼吸,又仿佛远在天边,其实是未知之‘人’的呼吸声——伴随着这阵呼吸声,他身周就有诸多冥冥罅隙不断显现,时生时灭,时聚时散。
珠儿的薪火与他自身薪火交融,令他的性魂在转动之时,竟有了呼吸一般的律动。
在这阵律动之中,冥冥再次被他观见!
“祭物……”
他已然明白此般‘意之呼吸’是甚么。
正是故始人教的又一种‘祭物’,与渺渺之发、故始祭目同属一类的‘冥冥之息’!
“珠儿自身之薪火,与‘燧皇’关系紧密,她的薪火与我,以及阴喜脉诸师弟师妹,尽皆不同,薪火‘祖源’早已经与‘燧皇’牵连了起来,而非如我们一般,依循着燧皇灶王神阴喜脉祖师的传承次序。
而在她踏足燧皇本源之时,她身上蜕脱下来的这缕薪火,反而与‘故始人教’产生了勾连。
一切法门、诸般变化、不论巫傩,尽出‘故始’。
如今看来,‘燧皇’亦与‘故始’联系极深……
珠儿所说的重入轮回,应是借助‘三清之肠’再度转托人身了,与茅山巫开山陶祖一样……只是,她说的是‘重入轮回’……难道从前她们还曾经历过一次轮回?
她说我会比别人做得更好——这个‘别人’指的是谁?
——将十字劫封锁在这一段时空末尾的那个‘人’?!
若以此来推断的话,珠儿她们确曾经历过一次轮回……”
苏午想起现实之中,被一头巨大骡马载着,为自身传续一支薪火的秀秀师妹——当时的秀秀她们,应当就是已经轮回过一次了……
接过薪火之时,苏午还听到珠儿、青苗等人的声音,她们当时说要与自己在轮回里相见……
珠儿早已经知道了一些甚么?
其他师弟师妹们又是否知道?
她已经经历过一次轮回,明明挣脱了死劫,可以转死托生,却又转回头去,重临于此次的死劫之中……她踏足燧皇本源,以及青苗、秀秀她们受到极大创伤,不得不舍弃肉身这件事,与‘重入轮回’是否有关?
若是有关,她们怎么从不提及?!
苏午长吸一口气,身周响起的‘冥冥之息’骤然消寂,那些被映照出的冥冥罅隙,尽皆消无,他身形倏忽消隐于虚空中,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山坡之上!
山坡之上,四道薪火熊熊燃烧。
一道薪火皎洁若月光;
一道薪火庄严神圣若佛陀菩萨;
一道薪火威猛凶恶,奔腾虎影;
一道薪火漆黑寂静,直冲霄汉!
苏午看着薪火中显现的青苗、秀秀、李虎,她们的性灵比之先前更加凝练,随着真空家乡破去,被禁锢于真空家乡之中的、诸师妹师弟们的残缺性意,此时亦尽回归,引致她们各自的实力都提升了数个层次——
在苏午于轩辕坟经历死劫以前,他自身的薪火未曾与轩辕血交融,却根本不能与自己这几个师妹师弟相提并论!
今下经历过第二次死劫,薪火又得蜕变以后,才能压过众同门一头!
苏午目光依次从青苗、李虎、秀秀于薪火里浮现出的面容上掠过,他看着师妹师弟们带着笑意的面孔,目光重又集聚在青苗身上:“青苗,你可知‘轮回’?”
青苗神色茫然:“轮回,甚么轮回?
师兄想要说些甚么?”
“果真不知吗……”苏午摇了摇头。
李青苗垂下眼帘,未有作声。
秀秀这时向苏午招了招手,笑语嫣然:“师兄,真空家乡破碎,‘青儿’的性魂也被我捕捉到啦,我们可以追着它的性魂,找到它,看看它被那真空教首拘禁在了何处!”
‘青儿’即是那头天赋异禀,容纳了一个厉诡的大青骡。
“好。”苏午点了点头,收束着思绪,与众师弟师妹道,“你们现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接几位故人过来,咱们一同启程,去把那匹骡马寻回。”
秀秀、青苗等人纷纷点头。
李黑虎见苏午抬步欲走,连忙跟了上去:“猪子,等等我!”
苏午斜乜了他一眼,笑着道:“我那几位故人就在不远处,你在这里等我就是了,不必和我同去。”
“我还是和你同去罢!走走走,同去同去!”李黑虎推搡着苏午道。
见此,苏午亦未坚持,带着他一同远去。
半路上,黑虎又叫苏午等一等,自己则钻进了一片野林子里,解了个手。
苍莽群山被泪海倾淹过一遍,已然遍处狼藉。
某处山脚下,一中年男人牵着一匹瘦驴,失魂落魄地走在山道间,他一边走,一边以衣袖抹着眼泪,不时扭头回望。
在他牵着的那匹瘦驴上,还绑着一个年幼孩童。
只是那个孩童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看似是活着,整个人却又好似已经‘死’了,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神采,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这孩童,确实没了魂魄。
魂魄被真空教首收摄到了真空家乡里,若不是因为自己孩儿性魂被收走,‘李秀贤’也不可能背叛莲乡会真空四使,转投了真空家乡。
“文成,文成……”
李秀贤停下脚步,哀哀地唤了几声马匹上绑着的孩童。
孩童木木呆呆,全无反应。
“哎……”李秀贤擦了擦眼泪,远望朦胧山影,陡然看到天地间似乎一瞬间翻腾起了混沌雾气,他怕这突然而起的妖雾里蛰伏着甚么诡怪,立刻拽着瘦驴飞快朝前走。
这时候,朦胧雾气里倏忽飞出一道彩光。
那光直追着李秀贤父子而来。
李秀贤见得那雾气里冲出的彩光,更加惧怕,更不敢停住脚步,拉着驴子跑得愈来愈快!
然而,他与那驴子加起来纵然有六只脚,又如何比得上天上飞的一缕光?
仅仅几个呼吸过去,那彩光便倏忽追上了父子二人,一瞬间融入了驴背上被绑着的孩童身躯之内——
父亲见此状,惊得连声大叫,也顾不得逃跑,赶紧走近驴子,去扶驴背上摇摇晃晃的孩童:“文成我儿,我儿!”
他扶住了孩童,孩童一双抱着驴腹的手掌,亦倏地用力,捏住了驴腹上的两颗奶丨头!
母驴吃痛,猛地叫了一声,一下子就把失去所有修为的李修贤甩出去,令他跌倒在山道边!
他背脊撞上一块石头,疼得直吸凉气,正自挣扎之时,忽然听到那朝前疯跑的驴背上,传来孩童的惊慌呼喊:“爹爹!爹爹!
倔驴,停下,倔驴,停下!”
听到这阵呼喊声,李秀贤脑海里一片空白。
下一刻,他满面狂喜,身上的疼痛都好似在这瞬间消去了!
他连滚带爬地追向那头瘦驴!
好在驴子被他牵着走了一路,今天一天又未吃甚么食物,当下也没多少余力,疯跑着折腾了一阵,就靠着一侧的山壁停了下来。
李秀贤追近那驴子,看到驴背上满面惶恐未褪的孩童,他咧嘴笑出了声:“文成,你好了,你好了?”
“爹!
甚么好不好的?你绑着俺干啥?痛死俺了!”驴背上的孩童像是一条肥虫一样扭动着,操着一口乡音嘟嘟囔囔。
见自己这个一向口吃的孩儿,此下说话都利索了,李秀贤更加高兴,他一边解着孩童身上的绳索,一边道:“我方才看到了一道光,一下飞过来,然后你就醒了!
儿啊,你在那真空家乡都看见了甚么?
你说话都比从前更利索了!”
“俺看到了坐在柱子上的佛,还看到了被教首——教首被变成了一块柱子石头,垫在了那佛的脚下……俺还看到了伍叔的儿子、张婶子、王七哥……
他们很多都变来变去的,最后也没撑下来……”
“张婶子以前还给你做过饭哩,她没能撑下来吗……哎,可怜人……
那你最后怎么撑下来了啊?
文成?”
“他们变来变去的,后来都变成了一道道光。
俺也马上就快变成一道光消失了,但俺听到了那柱子上的佛说了些甚么……俺隐隐约约感觉那佛说得怪有道理嘞,后头就没变成光消失,反而把张婶子、王七哥他们变成的光都拽过来,收在了俺自己身上——然后俺就撑下来了!”
山道上,父亲牵着驴子,带着自己的孩儿渐渐远去。
莽莽群山间,除了这一对欢喜的父子,各处多有哀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