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马帮众人策马远去,苏午转回头来,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他低着头,神色安静,念头转动间,两道人影从他身上脱落,神色木然地站在原地。
那两道人影面目模糊,乃是由苏午之一念演化形成的两个人影。
如今苏午的鬼匠缝线耗空,他不能以鬼匠缝线为这一念演化出来的两道人影缝制命格,二者自然面目模糊,像人又非人,像是活物但实则是死物。
苏午也不看两道默然站立的人影,他随手从身侧的草木阴影里打捞出了一块破碎泥壳。
——他先前将这块泥壳展示给马帮众人,追溯泥壳上的因果,显现出了“东主”以及部分死去的马帮成员的形影。
当下,苏午取出一碗收魂米。
以泥壳包裹收魂米,捏造出了两个泥偶。进而在泥偶背后勾画出两副不同命纹图案。
两个泥偶背后的命纹图案叠合起来,恰巧能形成“灵藏命格”。
苏午伸手一指左边的泥偶,站在泥偶旁侧的一道人影倏忽钻进泥偶之中,那不过巴掌高的泥偶瞬时变膨胀,“长大”,变成了一個身形瘦削、面目冷肃的中年男人。
其后,苏午引另一道人影钻入右边的泥偶体内,使之变化作一个面貌和善的中年女子。
二“人”畏畏缩缩地站在苏午跟前,不知该如何与苏午打招呼。“你们二人便留在密藏域内。
数百年后,你们会在无想尊能寺附近,遇到一个被遗弃的婴孩——那婴孩本会被饿死,因你们两个本不存在的“人”的救助,得以活得性命,他的命格就此变改,承继你二人不同的命格特征,化为“灵藏命格”。
此后,他会拜入无想尊能寺中,法名作“广法”。”苏午同二人嘱咐了一番,“在此以前,你二人便在密藏域沉睡下去,直到遇到那个被遗弃的婴孩。”
“是。”二人点头应声。苏午摆了摆手。
二者便与苏午告别,走入深林之中,失去踪影。咔嚓!咔嚓!咔嚓!
于天穹中静寂不动的尸林怙主,此下浑身骨骼扭转着,蹦蹦跳跳地临近苏午身畔,将那颗紫红心脏——心诡交还给了苏午。
苏午掌中“追因造果神咒”滴溜溜转动。他一掌拍散了这道神咒。
诸云芨文字、符箓相互勾连,映刻在尸林怙主周身洁白骨骼之上,遍及尸林怙主周身骨骼的赤红符箓文字,又在顷刻间消散不见。
尸林怙主两个孔洞的眼眶里,燃起深红而冰冷的火焰。火焰里,“灵藏”命纹图案若隐若现。
数百年以后,它会去追寻那身负“灵藏”命格之人,为对方所系缚,扎根于对方的血脉之中。
做完了这一切,尸林怙主也蹦蹦跳跳地化散在了天地间。
苏午转身迈上了那苍翠草甸尽头,淌下清澈水源的一座雪山。......
大雪山上。
精莲枯坐在一处茅草屋中。
昆仑雪山终年被酷寒笼罩,环境贫瘠,其中亦无多少人烟。
似茅草屋这般人工建筑,却不是有人遗留在这座雪山上的,而是由精莲自行搭建起来。
他抱着那部缺失了一页的《大纪藏》,冷着脸盘坐在狭窄而简陋的草棚下,看着高大青年穿过簌簌雪片缓步而来,神色也丝毫没有变化。
苏午行至茅草屋前,看向门后盘坐的精莲。精莲看着他,却似看着一片虚空。
“你今时这般模样,看起来倒有几分顿悟成佛的意象了。”苏午笑了笑,在门前盘腿坐下,也不理那些撒落肩头的雪片,与精莲说话道,“我方才下山去,送马帮兄弟们离开此地。”
精莲垂下眼帘,低沉道:“与我说这些做甚么?我今时已无法脱离大雪山。”
他抬起眼睛,盯着苏午,眼中流露浓浓的恨意:“终究是你技高一筹,但我也不服!
假以时日,我从此间脱离······”
迎着精莲的目光,苏午摇了摇头,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言语:“我令群猊送马帮兄弟离开这里,群猊回转之后,便会伏藏于密藏诸地。
祖猊将归返雪山,看守昆仑海源与现实间的那道门户。”
精莲冷冷一笑:“可是觉得我今时下不了山,便放心将自己的算计说出?你最好一刻不要脱离这座雪山,牢牢看守住我,否则你之种种算计,终将在我挣脱此间以后,尽数成空!”
“我告知你如此种种,也是为了看一看你的反应。你的反应,也不出我的意料。”苏午叹气道。
“你我之仇,不共戴天!”精莲厉声发话。
“你何必带着仇恨过这一千年?”苏午忽地说了句让精莲意想不到的话。
精莲微微一愣,旋而面上笑容更加阴森:“如能解脱我之禁锢,我放下今时种种恩怨,也不是不可能····..”
“不是。”苏午摇摇头,站起身,看着精莲的双眼,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带着对我的种种仇恨,此后各种作为,必以毁坏我的种种布置为主。
似你这样天生恶性之辈,纵然被困在大雪山上,也绝不会安生。
——纵然你今下表现得心丧若死,好似对外界诸事已然绝了心思,不感兴趣,但此般表现,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蒙蔽我罢了。
是以,我应当封锁住你关于我的种种记忆。
直至有朝一日,你我真正交手,了结因果之时,你再记起我也并不晚······”苏午话未说完
精莲神色陡变,双手合十,即刻结印:“嗡啊吽!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
密咒真言如雷霆炸响!
真言声中,滚滚焰流如岩浆般浇灌在精莲周身,精莲在瞬息间化为“忿怒莲师',焰流在雪山之顶铺陈开来,狭窄简陋的茅草屋直接气化!
忿怒莲师脚踩十八首恶道野猪,一瞬间拔地而起——
在此之间,血河劫影漫过苏午身躯,苏午摇身变作“天蓬真君”,一手中的方天画戟直插入滚滚焰流当中,厉诡刑杀之法性瞬间压制住沸腾的焰流!
忿怒莲师身后,六大莲师化相尚未显现,苏午手中金尺已经砸在了忿怒莲师头顶,将之砸得趴倒在地!
他一脚踩在忿怒莲师背脊之上,放下金尺与帝钟,一双手臂捧住了忿怒莲师那颗狞恶首级!
天蓬立目,口发雷音!
一个音节便令忿怒莲师眼中、意中、念中遍及无穷白光!白光寂然杳杳!
割舍去了精莲关于苏午的所有记忆!
精莲回转人身,看着蒸汽升腾的大雪山顶,眼中的悲愤、狂怒,尽转为茫然之色。
大雪山顶,哪里有苏午身影?
精莲念中,更没有关于苏午的任何回忆。
他环顾四下,满腔不知因何而生的怒与悲——沉默了片刻后,精莲忽然嘶嚎大哭了起来!
他不知自己为何而哭。但心中就是如此憋闷!
昆仑雪山深处,一片与世隔绝地域。
年久失修的一座座房屋散落在大河之畔。
那些房屋久日无人居住,屋室前后已经长满荒草,屋室内外遍结蛛网,墙壁、屋顶之上,处处可见深深裂缝。
一个少年人背着藤筐,从那片破败房屋群里走出来,赶去临河畔的一块田地里播种庄稼。
两条“铁包金”的大犬围着他追逐打闹,他偶尔停下来,看一看路边自己栽植的蔬果长势如何。
临近田边的时候,两条大犬忽然就停止了追逐,守在少年人左右,冲着沿田埂迈步走来的一道高大身影低声呜咽。
少年人亦看到了那高大身影徐徐而来,他神色也跟着紧张起来,从腰间抽出了一柄尖刀,警惕地看着来者。
来者似乎是注意到了他抽刀的动作,停在他五六步外,笑眯眯地喊了一声:“曲礼。”
其喊了一声后,停顿一下,又道:“曲礼光海藏。”
少年人听到来者的话语声,眼神不禁有些迟疑,皱着眉向来者问道:“你、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自然知道你的名字。”来者停在原地,“我还知道你已亡故的父母,临死前留给你的预言。
在你满九岁生日的这一天,会有人翻过雪山来寻你。收你做他的弟子。”
苏午看着分外“年轻”,已经返老还童的“曲礼光海藏”,接着道:“曲礼,今天便是你满九岁的生日,师父过来渡你到山外去了。”
曲礼光海藏听得来者准备道出了父母留下的预言,神色一时间又是激动莫名,又是迟疑不决。
他仍旧握着尖刀,停在原地未动。“你不信我?”苏午笑着问道。
曲礼光海藏点了点头,又赶忙摇了摇头。
“在你三岁之时,这处避世的村落终于人烟凋零,只剩下了你与父母三人生活在此。
其余村民或因衰老,或因疾病,或因事故,都接连死去了。
他们的尸身乘着这条河,回归了密藏本源里。”苏午指着不远处的小河,缓声说话。
曾经他的尸身也以此河为起始,游遍密藏域,最终停留于“智慧海”中。
这个小村子,就是当初“乌金绛曲”、“多吉”等人聚集、形成的村落。
在苏午历劫身死之时,他的弟子们聚集在这个村子里,连兵败的曲礼光海藏都来到这里,送别苏午的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