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俊雄的死,令原本在他羽翼庇护下的女儿井上晴子,很快就体会到了成人世界的残酷。
并且,还要不止一次地重复此种并不舒服的体验,
以后余生都要慢慢习惯。
晴子小声和苏午说了几句话,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她朝门口看了一眼,收回目光,面上的表情隐去,变得冷漠而木然,
低低地声音从她口中传出:“是草间叔叔。
草间叔叔……带着他的武士来了。”
被晴子称作草间叔叔的‘草间泽’带着一众十余个武士鱼贯走入中堂内。
这十余人进入中堂,
令本就不大的屋室瞬间显得拥挤起来。
门口侍候的大木跟着匆匆挤进屋内,在草间泽带来的众多武士慑人目光下,挤过人群,走近了晴子小姐身旁,出声道:“晴子小姐!
我和他们说了,
只准许主人一个人来中堂拜祭。
但是他们不听我的……”
晴子闻言,内心涌起一股酸楚,
她仰头呆呆地看了看大木,又看向侧目看过来的‘草间叔叔’,脸上挤出一抹笑意,同大木微声说道:“没事的,大木,下去忙吧,这不是你的错。”
“好,好。”
大木察觉到晴子小姐神色不对,
抬头在她身后那些白幡后侍立的武士中,寻找苏午的踪影。
他纵然经历过井上家的变故,
心思依旧单纯,与从前相比变化不大。
见到晴子难过,就希望同是晴子好友、比较擅长说话的‘阿布’来劝慰她。
大木找到阿布的身影,
向阿布使了个眼色,
得到阿布的点头后,他松了一口气,低声同晴子说道:“晴子小姐,那我先下去了。”
“下去忙吧,大木。”晴子脸上的笑意还维持着。
大木低着头又一次挤过那些目光开始不耐,甚至把手按在腰侧刀柄上的草间家武士,去门外守候了。
草间泽面色平静,
在‘井上俊雄’的灵坛前跪地施礼,
从身后武士手中接过丧仪奉在灵前后,他转脸看向了一旁跪坐在角落的晴子,向晴子躬身行礼。
晴子躬身回礼。
“晴子侄女,我们已经有两三年没见了吧?
两三年的时间过去,晴子已经变成一个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草间泽满面笑容,看着他的笑容,就让人很容易对他生出亲近感。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站起身往晴子这边走,
身后簇拥着他的诸多武士都跟着朝晴子包围过来。
井上家的武士见势不对,立刻跟着往晴子身后聚集。
双方很快形成对峙的状态。
草间泽这次前来拜祭,乃是早有准备。
仅仅是跟随在其左右的这些武士,从数量上已经超过守在中堂的井上家武士。
在中堂外,
草间家招募来的武士也在以极快的速度聚集,
只等中堂内主人一声令下,
就能立刻反客为主,对井上家展开一场大清洗!
晴子身处于这场巨变漩涡的重心,帏帽下的面孔上却没有多少表情,她看着草间泽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依旧跪坐在地上,低头出声道:“父亲刚刚身亡,家仇尚未得报,晴子怎会在这个时候嫁与他人呢?
草间叔叔说笑了。”
“哈哈哈……”原本被布置得庄严肃穆的中堂里,响起草间泽肆无忌惮的笑声。
他打量着帏帽白纱下,晴子甜美可人的面孔,连连摇头道:“晴子,其实叔叔这次受人之托,专门代人过来向你求亲的。
备前国国守大岛正也对你有意,
假若你愿意嫁给他,
关于井上家和春野家的矛盾,
他愿意出面调和。
如此一来,
不就相当于井上家的家仇得报了吗?
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
化干戈为玉帛,是消解仇恨最好的方式啊!”
草间泽居高临下地言语着,说过话后,目光便打量起护持在晴子左右的一众井上家武士,他眼睛微眯着,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晴子仰头看着草间泽,
轻声问道:“草间叔叔带了这么多武士,闯入我父亲的灵堂里。
只是为了与我说一桩亲事吗?”
“是!”
草间泽点点头:“假若晴子同意的话,今天就只有这一件事!”
言外之意,便是威胁晴子,
如果不同意,
那事情就不止于此了。
“我父亲尚在的时候,草间叔叔最常出入我家。
父亲赐予草间家的财物,更远远多于其他庄园主。
现在,
草间叔叔就是要这样报答我的父亲,
在他身死未满七日的时候,
就强行逼迫他的女儿,嫁给备前国国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
然后协助备前国守吞并井上家的家产,从中渔利?
我说的对吗?草间叔叔。”
晴子低头说着话,语气里没有丝毫波动。
但这番话却听得草间泽沉下了脸。
他笑脸对人的时候,会让人油然对他生出莫名的亲近感。
但当他沉着脸的时候,
亦会散发出常人不敢靠近的气势。
“只要晴子嫁过去,
就没人会觉得是叔叔逼迫你的。
你觉得叔叔是在和你商量这件事怎么做吗?”
草间泽摆了摆手,
身形往后退。
左右簇拥着他的诸多草间家武士纷纷抽刀,井上家的武士见状亦是拔剑以对!
中堂内,一时间尽是刀刃摩擦刀鞘的沙沙声!
“阿布君,拜托了。”
晴子身处于争战的漩涡中心,却仍旧跪坐在蒲团上,眼皮都未抬一下。
轻轻柔柔的声音从她口中发出。
下一刻,
一个高大的身影分开井上家的武士群,挡在了晴子身前。
猩红的刀光绽放。
中堂内只有刀剑与肉体纷纷倒地的声音,
没有活人发出呼喊。
未过多久,
中堂内线香烟气鸟鸟,
香火的味道遮盖着澹澹的血腥味。
井上俊雄的灵坛前,摆上了一张木条桉。
桉上放置着一颗满脸惶恐的人头——草间泽的头颅。
苏午从中堂外走来,
盘坐在了落后晴子半个身位的一道蒲团上。
他身上衣衫纤尘不染,
未见一滴鲜血。
坐定以后,苏午澹澹出声道:“草间家的武士被剪除了一部分,剩余者纷纷投降,已被我收缴兵器,交由外面的武士关押看守了。”
“谢谢你,阿布君。”
晴子轻声道谢,她看了一眼条桉上的人头,又对苏午说道:“阿布君的方法很有效。
拜上这颗人头以后,
在中堂里说胡话的庄园主就少了很多呢。”
她侧过身来,面孔对着苏午,
嘴角浮动盈盈笑意,
眼里满是莫名的光辉。
苏午看到她这副神色,微微皱眉,内心总有些担忧——这位性情较为执拗的贵族小姐,在今日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会不会导致她的性格出现某些难以预料的变化?
但是,遭逢大变,却也没人能真正毫无变化。
就现下来看,
晴子的状态就有些不对劲了。
他脑海里念头还在转动。
晴子就接着出声道:“阿布君还未有正式的名姓,不如取井上家的姓氏,另取名字如何?”
“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
在铸剑所的时候,我亲自为自己取了名字。
——烛照,即是我的正式名字。”苏午开口道。
既未答应,亦未否定。
在模拟里的名姓对他而言,并非是一个重要的事物。
原主父亲对此未做什么要求,更没有任何提醒,
可见‘阿熊’对姓名也不看重。
“烛照……烛照……”晴子喃喃低语了一阵,接着笑着向苏午征询意见道,“只是有了名字而已,阿布还没有正式的姓氏吧?
不如取井上的姓氏如何?
这样一来,
我们就可以算是一家人,
也就不分彼此了。”
苏午闻声沉吟了一阵,
点点头道:“既然晴子小姐坚持,我以井上为姓,亦没有问题。”
“那就太好了呢!”
晴子衣袖下的小手都激动得攥紧了,
说话的语速都加快了一些:“今天的事情过后,我会正式准备拜家老的仪礼,届时会宣布阿布和我已经是同一个姓氏!”
“需要专门的仪礼吗?”苏午愣了愣。
“父亲拜阿熊叔叔为家老,亦举行了正式的仪礼。
我拜阿布为家老,怎能没有仪礼呢?”晴子如是答道。
她在苏午面前的时候,明显放松许多,
言辞间就不经意地流露少女的娇憨。
但自己坐镇中堂的时候,
现下多数人便只能看到她面无表情发号施令的模样——也是因为第一次在诸家臣武士面前,要拜苏午为家老时,遭到众人对她决定的轻视,
因而对自己的行止作出了反思。
现下她在公共场合的样子,也确实让家臣、仆人们对她产生了稍许畏惧。
“既然如此,请晴子小姐着手准备就是。”
苏午点点头,继续道:“我已总结出此次前来拜祭的庄园主中,有哪些依旧忠诚于井上家,哪些已经生出背离之心,哪些则是实际与其他国家的公卿贵族产生了勾连。
晴子小姐预备如何处置这三类庄园主?”
他从怀里拿出一份名单,递给了晴子。
晴子接过名单,
却随手将它投进了火盆里,使之烧成了灰尽。
而后,
她侧目过来,满是轻松笑容地看着苏午:“这些事情就交给阿布君来做啦,阿布君内心肯定早就有了对策,对吧?”
“……这些东西,晴子小姐总要学着去做的。”
“阿布君。”
这时候,晴子凑近了苏午身畔,
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可以成为阿布君推行自己意志,贯彻自己目标的傀儡——你作为驾驭鬼神的武士,如今仍旧对我不离不弃,
就像阿熊叔叔未曾放弃父亲那样,
总是有自己的图谋的,对吧?
但是如今,你也是井上家的人了,
不论如何,也都拜托你,不要忘记我们在同一个家族,念在我们都姓‘井上’的份上,一定不要抛下这个家族啊……”
晴子伸手握住了苏午的手掌。
她的手掌冰冰凉凉,
眼神里写满了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