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想好。这故事拍的好,没人会说你的功劳,只会把好处记在王诠安的头上。并且还有一点这可是个大人情,这部书能压在厂里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有个坎儿过不去。一旦王诠安过去了,那就真的过去了而如果拍不好”
“拍好、拍不好,我都不会落下什么好处。”
许鑫直接替他把话给说全了。
其实刚才那句话说出口后,他也后悔了。
摆明了,白鹿原就是块烫手的蜂窝煤。
本身有窟窿就算了,最关键的是现在国家还不让烧。
谁捧着,无论这煤好坏,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因为电影这短短的两个小时,装不下白鹿原的人性之恶。
而如果拍不好,自己就等同于崴了一脚的泥。
还是明知道前面有水坑,自己犯贱往下踩的。
“我心里过不去,齐哥。”
许鑫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心烦,明明刚掐灭了一根烟,转头又点了一根。
“这片子我不冲着别人我只冲着观众。或者说冲着我自己一想到以后厂里有可能出来一部啥也不是的烂片,我就跟自己碗里的面条发现了一只死苍蝇一样”
齐雷一时间无语。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吃完饭就听到这恶心的比喻,还是其他。
“明明是个好故事,但却被拍砸了,那是导演没能耐。可如果明知道这是一个垃圾剧本,却还拍了,那才叫啪啪打咱们得脸。我接受不了的是后面的
就像是致青春这个剧本。交给郭凡后,他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想找我聊聊,取取经,我都没说。为啥因为这剧本是你自己的,作为导演,一定要有自己独立完成作品的能力。没有的话,干脆就别吃这碗饭。大不了,这片子拍出来别上映,继续补拍修改就完了。
可现在明知道白鹿原要拍了,我要是亲眼看到它烂下去虽然说出去夸张了些,但我真感觉我这个人这辈子就完了。它不在于多恶心我,而是”
“触碰到底线了,是吧”
“对”
许鑫认真的点了点头
“那怕最后这个故事拍的似是而非,哪怕他只是套了个白鹿原的壳子,但却拍的五花八门,但最次它也得是个完整的故事,观众掏钱买票进来,发现这电影连个狗屁都不是,那我心里真的过不去这个坎。”
说完,他还不忘补充了一句
“别人拍烂片咱们管不着但咱们厂里自己的事情,总能管吧”
齐雷没直接回应。
因为他已经了解了许鑫的想法。
可同样的,他也有他的看法。
但不适合这会儿说。
他看得出来,许鑫这会儿正“上头”呢。
于是,他微微点头
“嗯。”
像是认同了许鑫一样,抽出了一张纸擦了擦嘴后,一拍大腿
“咱走吧”
“嗯,走。”
俩人一起出了饭店,往厂里走。
而这一路,齐雷主动找了个话题,和他聊起来了他今年要去威尼斯的事情。
作为上一届威尼斯最佳导演银狮奖得主,许鑫今年肯定是要去威尼斯的。他要给这一届的最佳导演颁奖。
聊威尼斯,聊意大利,甚至聊起来了许鑫不咋看的足球。
一路像是吹牛打屁一样回到了厂里。
这会儿还没到上课的时候。
中午,天气也闷热,正常情况下,齐雷都会把车停在办公楼门口自己的停车位上。
但这次他没有。
就停在了路边,在许鑫疑惑的目光中一指对面
“吃冰棍不”
“行啊。弄根老冰棍吃吃。”
俩人一起解开了安全带下车。
来到了西影厂进车大门口正对过的小卖铺,齐雷掏了一块钱,拿了两根那种不加奶最基础款的老冰棍。
递给许鑫一根,自己一根。
俩大老爷们就这么嗦喽着冰棍又穿过了马路。
而就在许鑫要上车的时候,却见齐雷指了指厂里
“走回去吧,车也脏了,下午让司机刷个车。”
许鑫也没多想,点点头,跟着他走进了大门。
刚进了门,忽然,齐雷叼着冰棍来了一句
“田总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许鑫一愣。
而已经确定他完全冷静下来后,齐雷也把憋了一路的话一股脑的倒给了他
“白鹿原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很复杂。我说了,这部作品在厂里,不单单只是一个待改编的剧本,它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而在这件事上,连田总都没办法,那是老厂长留下的问题。
说白了,咱们可以把它单纯的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剧本来看。可谁要真这么做了,谁就是彻头彻尾的大傻子。你以为厂里那些人靠的是什么王诠安和顾常卫真的是因为蒋文丽,厂里才会有这么大的宽容蒋文丽的面子可没这么大。”
许鑫一声不吭。
继续听他讲。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当年张导差点就接手这个活了。”
“嗯”
听到这话,许鑫这次是真的惊讶的挑起了眉毛。
“吸熘”
天热,冰棍化的快。
齐雷吸熘了两口后才说道
“谁都看得出来,单从“苦难”上来定义,白鹿原比活着高出不止一个量级,对不对”
“那肯定。白鹿原已经不能用苦难两个字来定义了。”
“对呗当然了,我这事情也是听田总说的,具体我也没经历过。但按照田总的说法,活着上映之后,反响很不错。然后老厂长就找过张导,想让他拍白鹿原
其实这话说的也不对,应该说是有人找老厂长给了一个不算任务的任务,老厂长没法拒绝,想让张导拍。张导没拍,大概的意思是这片子,他实在是驾驭不了。
当然了,具体是驾驭不了,还是说知道这片子不好拍,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他拒绝了。但他拒绝,这活必须得落到别人头上才行,否则空到这也不合适
最后才轮到了王诠安。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争取来的,总之,最后白鹿原的改编权交到了厂里”
许鑫听到这,心里冒出来了一个疑惑。
不对啊。
老头的活着上映是94年,王诠安虽然是91年进的厂,但一直到99年才得到了自己的第一个独立拍摄电影的机会。
这中间还空了五年呢。
不过他没问。
这事儿可能问老头会更清楚。
于是继续聆听。
齐雷继续说道
“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但实话就是,你说你要担当白鹿原的制片人,这事情田总甚至都不会听你的理由,无论你的理由是什么,他都不可能让你来做。能给钱投拍,已经是厂里的底线了。还要搭个你进去这根本不现实。”
许鑫这会儿其实脑子也冷静下来了。
更别提手里还有半根冰棍呢。
想热都热不起来。
而顺着齐雷的思路,他皱眉说道
“可我的态度还是刚才咱俩说的那样,这一锅好饭,飞进来一颗老鼠屎我真能恶心够呛。”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和田总去说的就是,把白鹿原也归到艺创中心里。剧本你来审就是了,你觉得这剧本什么时候合格了,什么时候就拍。但你想当制片人不可能的。这事情和谁都可以有关联,唯独你,你就压根不会出现在有关这部白鹿原的任何新闻上面。和你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这件事,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俩人熘达到办公楼门口。
冰棍吃完,齐雷见许鑫已经冷静下来后,就回去午休去了。
他肯定不用上课。
但最后的学习经验会的大合照里肯定有他。
他也没安排许鑫干嘛开玩笑,这里跟许鑫的家没啥区别,想干嘛就干嘛呗。
而许鑫也没走。
他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关上门后,直接拨通了张一谋的电话号码。
结果电话刚响两声,他才想起来老头这两年已经有午休的习惯了,赶紧又挂断了电话。
但不到十秒钟,张一谋给他回了过来。
“喂,怎么打两声还挂了”
“怕打扰您休息。您午休呢”
“唔刚打算睡一会儿,不过没事。怎么了”
“电影咋样了”
“你有事说事。怎么还墨迹上了”
听到这话,许鑫这才直入主题,把今天的事情说了一遍。
然后问道
“我总觉得这事情不太对劲呢。当年吴导真的找过您”
他说的吴导就是吴天眀,西影厂的上一任厂长。
同时也可以说是一手提拔起来老头的贵人。
老井就是出资他手。
第四代的拔尖人物。
“嗯,找过。”
张一谋没丝毫瞒着他的意思,在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就已经知道了许鑫想问什么,直接说道
“不过,田双河没和齐雷说实话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是,在他的角度来讲,把白鹿原的各种因素说的越迷离,你们这一派的内部反倒会越安稳。摸不清嘛,因为摸不清,所以对于这种“长他人志气”的行为,容忍度才会越高。”
许鑫一愣
“啥意思白鹿原不是啥历史遗留问题根本没这一回事”
“那倒也不是唔,怎么和你讲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刚才不是觉得齐雷的话有个漏洞,就是94年我拍活着,王诠安99年才拍电影,这中间空了五年,对吧”
“嗯。这五年没说事儿”
“哈哈。”
张一谋的笑声响起
“说不说事得分你怎么看。你知道王诠安是哪里人么”
“陕西人啊。”
“废话,我还不知道他是陕西人我说具体的。”
“呃这还真不清楚。”
“他是延安人。”
许鑫一愣,下意识的问道
“难道是”
“嗯。”
都不用他说,张一谋就应了一声
“我就这么和你说吧,八十年代初期,刚开放那会儿,他就已经可以跟随公派考察团出国考察访问了。那会儿他才二十出头”
“好家伙”
许鑫下意识的眼睛有点直了。
“来头这么大”
“你以为呢他来厂里那几年,本来是走田双河这条路的。后来路没走下去,但趁着当时关系还在,路走的相当通畅。只是他当时还是年轻,那时候大家追求的就是叛逆、思想开放、独立这些他是热爱电影的,所以文职就不做了,一头扎进了影视圈当起了导演。而那会儿,也就是千禧年前后。”
“也就是说要是他当年坚持走下去”
“连你都想把家族传承下去,父传子,子传孙呢。他的可比你高多了。只不过有些事情一旦放弃,随着家里的老人慢慢凋零,就会自然而然的退出一个圈子罢了。这点你应该比我有体会。”
一时间,许鑫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只能继续问道
“那白鹿原”
“我拒绝是因为那片子确实不好把控。而且当年那会儿我也年轻,可以说功利心占据了大部分头脑吧。白鹿原这书我从当年看完,就知道没有个年时间,根本熬不出来一个优秀的故事。
在加上当时那个风向那就不是带着镣铐跳舞了。非得把我装进铁棺材里还差不多,所以就拒绝了。而我拒绝之后,当时老厂长其实还找过恺歌他们。也是从那时候,消息就被走漏了。这剧本,是王诠安主动要过去的。而恺歌当时兴趣还挺大的,但还是卖了他一个面子。只是”
说到这,张一谋的话顿了顿,忍不住来了句
“只是谁能想得到,现在的白鹿原却成了王诠安在厂里最后一张保命符还真挺讽刺的。当时他要过去后,别人知道了,也挺开心。虽然不是家里的孩子,但结个善缘也不错。所以别说五年了,十年也无所谓。这片子是这么个情况,明白了吧”
“那田总”
“田双河的立场就更简单了。他是个干实事的家伙,等将来你到他这个位置,其实也是一样的。说白了,有些时候外界因素同样是安定内部因素的最佳药方。
你口中或者他口中的遗留问题肯定是有,并且这件事我也知道。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部作品的象征意义要大于其他方面。
只要拍出来,就算合格。当然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这片子还是得王诠安拍。如果别人来拍,有些犯不上。毕竟没必要给一些人留下一些不好的印象,对不对”
听到这话,许鑫是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而对他最为了解的张一谋却再次说道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事实也和齐雷说的没什么差错。田双河不会让你碰这个的,划不来,犯不上。剧本你可以审,故事你可以把握。你把观众放在心里,这是最美好的品德,也是西影厂的初衷。
但同样的,有些事情,不该你做,你就不能做。就像是咱们在奥运会时候那样,初版方案被否,所有人都上火,可你能怎么办这枷锁必须得挂到自己脖子上,你还要把这一舞跳的惊艳到所有人,这才是厉害。”
虽然知道老头是怕自己上头冲动,在劝慰自己,但许鑫还是忍不住问道
“可他万一拍不好”
“他肯定会拍不好。一部电影想讲完白鹿原痴人说梦。但你的观点是对的,他不需要把白鹿原全讲完,从里面单摘出来一条线就足够了。决定权在你手里,剧本不行,打回去重新改就是了。
你的目标,就是让这部电影来到60分这个及格线齐雷没和你说白鹿原的影视改编权都在厂里。你要是真觉得可惜,可以把目光投向对白鹿原更适合的土壤上面。”
“电视剧”
“对呗。电影拍了,王诠安也就履行完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他能凭借这部电影继续攥着这块护身符,但这护身符不是白鹿原给的,是他的出身给的。过了他这一代就结束了。
但你不同,白鹿原的文学性,注定了它是陕西一张绕不开的“名片”。
以你的敏感性,拿出一套合乎尺度的舞蹈并不难。哪怕你不拍,但只要能运作出来,找到合适的人,最后拿出一套又能体现文学性,又能成为名片的故事,收获才是最大的。
不要拿你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别人,谁要是都和你一样,西影厂早就称霸天下了,还有京圈什么事”
和老头的通话,一共进行了不到十五分钟,就结束了。
他这两天电影正在进行补拍镜头这道最后的收尾工序,一旦剧组杀青,就要开始进入繁忙的宣传和制作当中。
这部片子,他想冲奥,国际和国内的宣传工作是重中之重。
挺忙的。
而挂断了电话,许鑫坐在办公室里开始静静思考。
白鹿原,还真是一笔湖涂账
想到这,他在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
“白鹿原电视剧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