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痴迷地望着钢琴前的身影,钢琴前的身影平静地望着他眼前的钢琴。
这次纵使那大提琴的低吟再过婉转,观众们也无法从钢琴前的身影上再多分出哪怕一分给到大提琴的身上。
只因他们已经深深陷入琴声难以自拔。
这是怎样一种情绪?
淡淡的又浓浓的?
像是一种足以融化漫长岁月的涓涓细流。
更神奇的是渐渐地观众们像是从钢琴前的身影走了神,他们的眼前仿佛只剩下勃拉姆斯的琴声,再看不见演奏的人。
又过了几个小节,当如歌的乐章主题再次重现,整个音乐厅都像是化作了一艘小纸船,随着那涓涓细流缓缓向前飘去。
的确,勃拉姆斯的音乐从来都不是热情洋溢,像贝多芬那种愿意澎湃宣泄自我情感的样式。
他的音乐给人的永远是深沉,是蕴藉,是秋高气爽的蓝天,是烟波浩瀚的湖水。
勃拉姆斯的作品内敛而自省,古典而深沉,是那种哥特教堂静立在夕阳下,而非那种玻璃墙铸成的新潮建筑辉映在霓虹闪烁。
每一位演奏家在练习勃拉姆斯大作品时都不可避免地会遇到慢速乐章,而在慢速乐章里他们总是不能回避一个影子般的人物。
只要勃拉姆斯的音乐慢下来,这个影子般的人物便会复活一般地出现在他的音乐中。
影子被世人称作克拉拉,被诗人埃里克.多西尼称为一朵盛开在勃拉姆斯内心荒漠的蓝色花朵。
对于这样的说法,李安只感到一阵可悲。
同为音乐家,克拉拉之名几乎是所有爱乐者都熟知的事情。
克拉拉是德国伟大音乐家舒曼的夫人,勃拉姆斯二十岁那一年,在当时著名小提琴家阿西顿的引荐下认识了舒曼,并拜了老师。
在舒曼老师家中,勃拉姆斯第一次见到克拉拉,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对方。
结局——内心充满激情却害羞的勃拉姆斯一直把这份真挚的感情藏在心中,从未向克拉拉亲口吐露,一直等到了他和克拉拉都离开了人世。
这一段其中的婉转曲折更是被圈内外人士津津乐道。
1854年,舒曼投河自杀,两年后舒曼病逝,其间都是勃拉姆斯守候在克拉拉的身边,陪伴守护着克拉拉照料和舒曼的七个孩子,帮助克拉拉从绝望痛苦中走出。
为此勃拉姆斯主动放弃了许多出名和赚钱的机会。
克拉拉不是孩子,她比勃拉姆斯大十四岁,又经历过爱情,她能不知道勃拉姆斯的心意吗?
而对于勃拉姆斯而言,问题又是这样的,既然他知道克拉拉比他大十四岁,还是一个带着七个孩子的母亲,为什么他还非要如此执着地爱着她。
而且爱得一往情深,爱得一生到底,并且终身没有结婚。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既然谁都取代不了克拉拉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他为什么始终没有把自己这一份感情向克拉拉表明。
这里许多人给勃拉姆斯点了赞。
因为勃拉姆斯始终在表面上和克拉拉呈现的是友情,而把对克拉拉爱情的一面如折叠伞一般收起,珍放在自己一人的内心处,让命运的雨滴静悄悄地洒落在他的心房。
或许就如埃里克.多西尼所说,那朵象征着克拉拉的蓝色花朵就是这样悄悄盛开的。
不然勃拉姆斯怎么会写出如此充满美好幻想又同时让人感到痛彻心扉的乐章?
每一位现场观众都能清晰地看到一般,此刻他们眼前的乐章就像是被切成两半的海面。
一半如金色的神迹降临,散发着七彩的梦幻,另一半灰暗如末日丧钟,波涛之上一片狼藉。
两个场景相互对立,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分隔,谁也难以越界,再往上看,演奏者正从容不迫地屹立在上面。
李安面色依旧平静,丝毫不受其指下惊涛骇浪的影响。
随着他每一次沉重的落指,舞台的平面就像是入地三分。
观众的心房也随之如地震般天旋地转。
对于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爱情故事,林幽幽的从来都不怎么感兴趣,尽管从前她偶尔会对照着勃拉姆斯看看自己,但也仅仅是偶尔大脑后台运转出现指令错误。
林幽幽向来不认为故事和意念可以直接赋予一段音乐如何的色彩。
如果在聆听的过程中听者感受到了什么,那么一定是演奏者偷偷地在键盘上搞了些小动作。
此刻她内心有些震撼,因为李安此刻搞的是大动作,而且动作越来越大。
从比赛的夏季音乐节,再到此刻,在她听来李安的手指技术再次得到了提纯。
或者说是将技术与音乐结合运用到了她所能感受到的极致,尤其是在音乐惯性中的力度增强。
这里的增强绝不是单纯的音程或是和声方面在物理上的音量增强,至于其他方面——
嗯?这里的和弦驻留长度是怎么回事?
林幽幽换了个盘腿姿势再次将笔记本电脑放回腿上。
就在这时导播镜头给到了键盘,只见一双大手岿然落下。
“噹!”
现场由钢琴领衔乐队制造出的暗涌动机愈演愈烈,林幽幽却依然淡定地思考着。
如此来看幽幽老师确实是个理性派的聆听者。
而同样的音乐进行时,琴房里的唐小星只觉天旋地转,钢琴调动起的乐队氛围已然让她感到了全面失重。
她的眼泪也像是失重一般地在眼眶里来回晃荡着。
唐小星一开始并不喜欢勃拉姆斯的音乐,认为过于沉重,直到她从老师那里聆听了第一版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故事。
从那开始,她似乎才打开了勃拉姆斯音乐的开关。
有一段时间她痴迷于各种版本的勃拉姆斯音乐,以及格式各种的勃拉姆斯与克拉拉之间的故事。
一段时间之后,她便不再执着于此,因为爷爷让她专注于肖邦的练习,告诉她暂时还不能练习勃拉姆斯。
一晃已经两年过去了,其间她偶尔还会在随机播放中听到勃拉姆斯的音乐。
虽然内心已经不再如之前那般火热,可听到勃拉姆斯的时候她还是会想到克拉拉,想到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故事尾声。
1896年克拉拉在法兰克福去世,听到这个消息,勃拉姆斯立刻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赶往法兰克福。
因为忙中出错,勃拉姆斯在火车站踏上了相反方向的列车。
每次想到这个画面,唐小星就会无比伤感,可她之前并不确切自己为何而伤感。
是为了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旷世暗恋伤感,还是为勃拉姆斯连想送爱人最后一程也不能顺利的画面而伤感。
但是此时此刻她似乎终于明白了她在为何而伤感。
在李老师的演奏中,关于故事尾声的画面终于清晰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音乐中,火车风驰电掣而去,却是南辕北辙,呼啸的风无情地吹着勃拉姆斯花白的头发和满脸胡须。
他憔悴的脸上扑闪的不是眼泪,而是空洞苍凉的夜色。
看清这一切,唐小星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了手机屏幕上。
“噹!”
音乐也在这一刻随着连续的和弦生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苍茫的夜色顷刻间化为波涛汹涌的深海,再也不见一半梦幻一半灰暗,雷鸣闪电齐奏,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吸入那漩涡之中。
“噹噹!噹噹!!”
听到这里,唐中甫不由得点了点头。
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当音乐回归平静,优美的钢琴旋律如同午后海平面上空自由翱翔的海鸥。
唐小星擦了擦眼角重新露出笑容,她决定了,等肖邦大赛结束她就要弹勃拉姆斯!
终于有自己迫切想弹的东西,她也终于可以兑现和小伙伴之间的承诺了,在乐章结尾时,他拿出另一个手机打开微信快速编辑了一条信息。
‘车琳!我有想要练习的曲目啦!!’
还在沉思中的小车很难察觉到凳子上的手机亮了,她还在梳理。
唔,老师真的好厉害。
小车知道这是废话,但她找不到再合适的形容了。
如果林幽幽代表着理智派,唐小星代表着感性派,那小车此时此刻代表的更像是技术派。
聆听完这个乐章,她终于明白了和声的重力是什么。
在听老师最后那段处理时,她联想到了许多。
她联想到了王小虎推荐给她的命运交响曲,最后那几个强烈的和弦似是不停地在说结束!结束!结束!
这种重复形成的压力就是一种音乐的重力,就像老师刚才的处理一样。
这里老师通过力度变化和乐队配合,让和弦本身带出了一种巨大的惯性,给人听觉神经带来无限的压迫感。
她还联想到了地理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太阳系。
老师指下的主和弦就如同最中心,其他所有的和弦都紧紧地围绕着中心进行。
好爽!好爽!好爽!
小车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弹不出这么动人心魄的感觉,但这并不影响她此刻真的要爽到上天了。
同时她还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老师在最后一次走台的现场并不是这么处理此处的。
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老师有意这么做?
如果真是如此,她也只能佩服“老师”的狡猾之处,太帅啦!
嘿嘿,当然,小车也不是不了解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故事,为了听老师这场音乐会,她也做了许多功课。
的确,克拉拉在勃拉姆斯篇的音乐正史中也占据了大幅篇章。
可如果要是有人让她结合历史故事来说说这段音乐,首先她得知道克拉拉到底怎么想的。
因为没有一段历史写明克拉拉的是如何回应勃拉姆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后人的揣测。
但这依然不影响李安用第三乐章狠狠地将现场掀翻。
再挑剔的乐迷也都无法忽视这位来自蓉城的青年钢琴家。
梁山已经为这段音乐拟好了标题——宁静的风暴。
而在经历了如此动荡的第三乐章,当第四乐章悄然而来,大家依然没有从钢琴前的表情发现任何变化。
还是那般平静模样。
诙谐愉快的旋律轻描淡写地诉说着乐句,主题跳跃间充满动态活力,欢腾之余不失思考在其中。
李安确实花费了大量的脑细胞在思考如何演奏这首曲子。
其实他不是没有想过借用克拉拉在其中进行大幅渲染。
因为他清楚这是观众们喜闻乐见并且感兴趣的、
但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因为他无法说服自己违背自身意愿去演奏这样一部凝结着勃拉姆斯一生的曲目。
所以这也是他想通过自己的演奏告诉观众的,不要去轻易地对一个作曲家下定义。
在他看来,对于勃拉姆斯而言,克拉拉远没有那么复杂。
克拉拉只是勃拉姆斯内心中对于爱情美好期望的一种象征。
勃拉姆斯和克拉拉之间本就没有爱情的经历发生。
勃拉姆斯一辈子都没有写过一首标题音乐,演奏者又何必妄想着对其进行解构呢。
艺术是自由的,勃拉姆斯也是自由的,他不该被克拉拉这个名字捆绑。
回顾勃拉姆斯的一生,李安愿称勃拉姆斯是一位对于音乐创作有着超绝执念的苦行僧。
在群星璀璨的浪漫主义,谁真的正眼瞧过一眼勃拉姆斯。
作为一个守旧的古典主义者,勃拉姆斯在那个时代承受了太多非议。
瓦格纳称其严重阻碍了未来音乐的发展。
马勒更是嘲笑其为马戏团的小丑。
就连好友沃尔夫也频频在公开场合对其新作称:又是一部贝多芬作品的精美描绘。
对于种种非议,勃拉姆斯的回应从来都是一副淡然模样。
大抵就如此刻钢琴前的他自己。
可或许只有少数人才知道,李安老师此刻的内心并不平静。
李安老师不愿勃拉姆斯被同时代的人打上相同的烙印,又被后人打上相同的烙印。
他想用音乐告诉所有人,勃拉姆斯只是勃拉姆斯,一位古典主义的追寻者,他不是谁的影子,也不是言情故事里的悲情男主角。
勃拉姆斯就是勃拉姆斯,一位真正的斗士,捍卫着古典风格最后的荣光。
如果说贝多芬是古典主义这片蓝天中的正午烈日,那他愿称勃拉姆斯是奇迹般的,在古典主义已成历史的情况下,化身为最后的一抹夕阳。
他想用他的乐思告诉所有人,如果勃拉姆斯的内心当中真的有那样一束蓝色花朵,那也不是诗人意淫出的克拉拉。
“噹!”
如果勃拉姆斯的内心当中真的有那样一束终生都在寻觅的蓝色花束,李安想那应该是古典风格和淡淡音乐的和解。
“噹!”
李安觉得勃拉姆斯最后还是找到了,即便不是在所有的乐句里。
即便勃拉姆斯无法让古典风格重生,但他的音乐让我们看到了落日的影像。
进入他恢宏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我们还是可以从中看到。
而对于今天的人们,这样的体验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