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午的的录制流程相似,只是舞台上只剩下了一架钢琴,而台下多了两位观众。
录制已经开始半分钟,李安坐在钢琴前演奏贝多芬第十三号奏鸣曲,音乐厅内的气氛在音乐的渲染下逐渐呈现出一种安宁状态,使人如同沐浴在午后的暖阳之中。
或许这源于这首作品的调性,降e大调总给人温暖,另外贝多芬在这首作品的第一乐章开始以一种不常见的行板取代了传统的快板。
缓慢的和声进行意味着无论谁来演奏,在乐曲开端都不会听到太过于复杂的和声变化,音乐色彩有可能会因此而变得单调,但贝多芬的另一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在作曲生涯中期的开端就已能够轻而易举的将主属和弦玩弄于股掌之间。
情绪舒缓,色彩与力度变化微妙,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对演奏者的考验。
如何处理?音符就在乐谱上,仁者见仁。
李安的处理不算聪明,他没有过分得让音乐适中保持在一种孱弱之中,那样或许可以让音乐始终保持在一种自然和谐的状态之中,但这种安逸无疑是危险的。
因为一旦让音乐进入三十六小节,突然闯入的中段快板会让一切脱轨。
所以李安在开篇反复的六个弱奏中大胆的选择了在个别音符上加大下键深度,此种作法加深了音的厚重感,让人再感受轻柔温旋律的同时也不由得会将注意力放到那些被强调的音符上,不至于让听者在午后的慵懒中迷失方向。
回到钢琴音乐演奏本身,演奏者需要用双手和大脑引领着人们的听觉神经和意识向他设定的目标往前走。
说来轻松,做起来可并非如此,弱奏中深下键对演奏者的要求不仅是三关节到指尖的控制能力,更考研演奏者对于一连串十小节音乐的全方位驾驭。
演奏者首先必须得清楚在这个段落内要去强调哪些音,用什么力度去强调,前面的五度音程是不是要比后面的四度音程弹得响一点。
然后将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全部整理清楚,形成一个完整的演奏思路。
最后还得通过不断尝试去验证这样演奏会不会打破音乐的柔和基调的同时使音乐达到自己预期的演奏效果。
经过几次尝试之后,李安便选择了这种略显走钢丝的处理方法。
他运气不错,只用了一个清晨就将该段落熟练掌握。
当然,除了运气之外,还得得益于他的手指技术。
遗憾的是包括秦勇,也只能感受到李安的演奏较之于对方音乐会时更加细腻了,或许此刻吴复生梁春雨林幽幽几人坐在这里能多说点什么。
可即便如此秦勇还是有些感叹,李安这个人的可怕就在于这里,无论他在忙什么,你总能看到他在钢琴演奏上一点点进步。
就在这时,音乐的速度来到了一个新天地,与前篇形成了鲜明对比,键盘上变的野性勃发的十指终于解开枷锁似的,给人一种上天入地来去自由的观赏感。
的确,不听音乐只看表演,都给人一种非常激情的视觉享受。
可再好看的电影连续看四五遍也会让人觉得有些乏味。
从中午吃完饭到现在,这已经是李安演奏的第五遍贝十三了,陈璇一旁王盼盼眼见昏昏欲睡。
陈璇自己多少也有些瞌睡,她只等第二乐章再次到来给她提提神。
音乐经过行板的再现,最后停留在一个二分音符的和弦。
钢琴前,李安下一口呼吸还没有开始,手指已经按下第二乐章的第一个音符,一气呵成将两个乐章无缝连接。
从c小调,一个带有点神秘色彩的开始。
陈璇确定就是这种感觉,幽静绵长粗狂,像是来自荒古外的原始呐喊。
王盼盼的头终于也在这一刻垂下。
随后的十二分钟里,李安的演奏没有出现什么状况,亦如第一乐章的稳定。
李安认为这一遍还算是不错的,事实上在听过之后他依然这么认为,以自己目前的水平以及对曲目的理解,无失误演奏出的效果也就是如此了。
当然也有自己还不满意的地方,但那已经是超出他自身能力范围之外的问题了。
如果硬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大概就是第一乐章开始的几个低音,他觉得如果再弹轻一点点就够好了。
“休息一会儿再来一遍?”老边关心问。
李安盯着录像画面摇摇头,“谢了边哥,就这遍吧。”
再来一遍也不一定能弹到李安满意,他清楚这个地方和敏感的施坦威也有一定关系。
老边见状点点头,他到不觉得这个地方有什么下次,不过,“需要我修修这里么?”
站在两人身后的秦勇知道李安肯定不想让别人碰他的原声演奏,便提李安回了老边的话,“不用了,就这样吧。”
说完,秦勇抬手看了眼时间,问向李安,“你还休息休息吗?”
“不休息了,”李安也想早点结束,别整到晚上吃完饭回家又十一二点,“给我们二十分钟的时间。”
李安回到厅内的时候,陈璇正在舞台上试音。
他走上舞台,“去换衣服吧?”
陈璇应声将长笛放到钢琴上,“你陪我。”
不用陈璇说,李安自然得在后台的通道里负责安保工作,可他没想到到了门口陈璇问他怎么不进来。
“不了不了。”李安知道王盼盼上午也在这里换衣服,里面还有人家的东西,他进去再看到什么女孩子的东西多不好,“我在门口等你,慢慢换。”
陈璇笑:“盼盼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
李安闻声半条左腿已是迈进门:“呵呵。”
陈璇为今天的录制准备了两套礼服,一套黑的,另一套也是黑的。
从手提袋里取出另一套,她开始脱衣服,“恭喜李老师。”
“嗯?”
李安正倚在镜子旁认真的观察镜子,不同的视角正给他带来不同的体验,以至于陈璇的问题他没有听明白,“喜从何来?”
“四分之一曲目完成。”
说完,陈璇将脱下的礼服扔到一旁,也从镜子里看向李安,“还剩三首。”
李安笑:“还不知道下一场什么时候呢。”
上一场音乐会的尾声预告里,贝十三确实是李安下一场贝多芬专场中的一首。
“傅天鸣不是说暑假吗?”
前天中午李安约傅天鸣两口子吃饭,帮秦勇搭线谈宣传片制作事宜,陈璇作陪,饭间傅天鸣还说到第二场音乐会的筹备问题。
“我当时不也没吭声么,”关于这第二场,至少从目前来看,李安觉得暑假开不了,“不是曲目问题,也不是没时间准备,是感觉不对,如果只是重复第一场的模式,弹不出一些新的东西,那就实在没必要了,你会为了开一场音乐会而开一场音乐会吗?”
陈璇点点头,“明白了。”
“当然,如果能挣钱我肯定愿意。”李安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片刻后平静地问道,“下一场要卖票,你说会有人买票来听吗?”
“自信点,”陈璇撕拉一声拉起身侧的拉链点,然后对着镜子拖了拖胸,“一定会有人买的。”
“但愿吧,”李安叹了探,“六月洪浩要来蓉城开独奏会,你猜最低的票价多少钱?”
“不认识。”陈璇开始补妆。
“不认识?”李安纳闷,“他不是你们华国院的么,赵韦林老师的学生。”
陈璇:“赵老师的学生那么多,又不是每一个最后都上了我们学校。”
难不成是自己记错了,那天看简介的时候,李安记得自己看到了华国音乐学院的字样,心说再查查,裤兜一摸发现手机还在观众席的包里。
“反正就是一个这两年国内热度比较高的一个青年演奏家,前年在法国拿了个奖,比赛虽不大,但是也比亚青赛高一个级别,他蓉城站的预售票价我看最低的也才80。”
陈璇放下口红,走到李安面前,抬手一左一右从两边抓住了李安的脸颊,拉扯用一种顽皮的声音说道,“干嘛要和别人比,和我一起说,李老师是最棒的,说。”
李安被陈璇的可爱语气逗笑了,奈何脸被对方死死把持,伊伊呀呀的吐了几个泡泡。
“这样就对了嘛。”
陈璇松开手,后退一步转了一圈,腿侧的裙摆也飘转起来。
“怎么样,哪套好看。”她的声音充满期待。
李安眉头一挑,又来?
哪条好看。
他得说此刻陈璇身上这条看起来更庄重一些,纯色无蕾丝裙摆给人一种颇为内敛的感觉。
可如果问李安更喜欢那一套,他心里会说第一套,因为第一套看起来更显青春活力。
“都好看。”李安试图避开这个问题。
“切,”陈璇就知道是这个答桉,顿时心里一哼,每次都是这个答桉。
而且她还不能说对方敷衍,如果她要是说‘你敷衍’,那她就是捅了马蜂窝了。
李安会立马露出一种比窦娥还冤的表情,然后和她掰着手指点头和她讲,第一,这一件哪里好,哪里适合你,第二,那一件哪里好,哪里适合你,第三....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觉得李安被冤枉了。
可她就是觉得李安第一次回答的时候在敷衍她,行,那我再换一种方式。
“好吧,”陈璇说着抬手勾了下左肩带,然后歪头眯眼微笑道,“现在呢?”
李安嗯声点了点头,片刻,“这样看的的话,这套更胜一筹。”
得到了想要的答桉,陈璇开心了,要不是为了凸显出和三人合奏视频画面的区别,她才懒得这么折腾呢,上前挽住李安的胳膊,“走吧,男朋友。”
“你今天很皮啊。”
回往舞台的路上,李安忍不住说问道,“怎么了?”
“不喜欢吗?”陈璇反问。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事,李安就觉得陈璇从刚才在舞台上就怪怪的。
“特别喜欢。”
空嚼了两口空气,他在后台入口停了下来。
“嗯?”陈璇转头,“怎么了。”
四目相对。
片刻李安脸上爬上一抹古怪笑容,“不至于吧,陈老师,一次录像而已,放轻松,别想那么多。”
听到李安的话,陈璇上一秒还扬起的嘴角在下一秒放了下来,然后神情又回到了李安最熟悉的那种平静澹然。
李安见状又笑:“哟,这脸变得,得收费才能观看吧。”
下下一秒,伴随着一声“噗嗤”,某人被一锤击中。
观众席,翘首以盼的王分分隐约听到后台入口处传来一声疼。
接着就没有动静了。
她又等了五分钟,还是没有动静。
十天来的所有努力终于要在今天被检验,直到独自走上舞台的那一秒,陈璇意识到自己还是没有攻破心里那层障碍。
试音的时候她身边没有李安,台下也没有任何人,场面像极了她盲考复试的现场。
说来她自己都有点奇怪,
关于莫扎特d大调长笛协奏曲,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艺考生了,如今她可以自信的对所有人说,这首作品对于她没有任何技术难点。
无论是气息还是颤音,无论华彩的处理还是对全曲三乐章的把控,她都已得心应手。
可是当她再次站在舞台上准备演奏这首作品,她心中还是会生出一种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吹。
李安描述不出他的理解,但是他明白陈璇,所以定曲目那晚过后,他就没有再提及过这个问题,他认为这种类似心病的问题靠交流是很难解决的,况且那时他对这这首作品也不了解。
如今他对这首作品已经有了一定了解,他的想法是,陈璇要想解决这个曲目带来的困扰,首先要大胆的去面对,去吹,去舞台上吹,在那种气氛下吹,而不是在教室或卧室里对着八万吹。
开导的话显然无需自己再多说,李安相信陈璇心里也明白。
他需要做的是帮对方迈出这一步。
“既然这样,那不如交给我吧,我们回到a方案?”李安尝试者提出一种解决方案。
“不要,瞧不起谁啊,”陈璇嘴角扬起,大步迈进后台大门,“而且我们说好的。”
李安笑笑跟了上去。
再次回到舞台,陈璇至少心里踏实许多,其实她不需要李安逗她或怎样,只要对方在她身边,对于她就已经足够了。
或许自己对于这首作品依然没有准备好,但不同于当年,如今她的灵魂已不孤单。
拿起长笛,她就站在钢琴旁和李安的钢琴对了下音。
确认无误,两人彼此间点了点头。
陈璇持笛回到舞台中央,面对着正前方的摄像机轻吐一口,然后露出微笑。
片刻,一声“ok。”
现场所有设备一切就位。
五秒后,李安抬手落指,明亮的琴声顿时将舞台笼罩,细腻的abab的连奏小音型在他的指下有种弦乐般的细腻。
秦勇眼前一亮。
a方案:按照李安的处理感觉走。
b方案:按照陈璇的处理感觉走。
两人昨晚为此争论了好久陈璇才胜出。
李安之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与陈璇争论,甚至包括前段时间与对方关于莫扎特的种种争论,都是为了让陈璇在纠结是否参加比赛这段时间内保持一种高度“战斗状态。”
他希望用莫扎特这把钥匙,打开陈璇的心锁,解放被禁锢在其中的翅膀。
他知道陈璇喜欢长笛,丝毫不比他对钢琴的热忱差半分。
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这么回事么,在乎你在乎的,然后付诸行动。
当然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李安也是没有收获,就比如在钢琴是否能模彷其他乐器声音特点这一问题上,他目前占据上风。
随着情绪激昂的钢琴伴奏至长笛进入的前一小节,陈璇抬手持笛于嘴边。
一个精确的空半拍,长笛声响,银色质感的空灵笛声在一个华丽清晰的小颤音后直冲舞台上空。
两小时后,一行五人结束录音工作终于来到了老边吹了一天的何家老鱼头。
李安下车之后才意识到老边确实没有吹牛逼,酒楼附近想找个停车的位置都难。
跟在李安身后下车的陈璇看起来心情也很不错,她四处打量着,忽然目光一定。
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好熟悉的背影,谁啊这是,好熟悉,可她就是一时间说不出是谁。
“李老师陈老师,这边走。”
陈璇收回目光,跟上了大部队。
“徐总监,这家鱼头你肯定吃过很多次了吧?”
“第一次,另外我叫徐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