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煤井,大概百亩地的范围,高地丘陵,被两人高的铁丝网圈了起来,虽然不像大的煤矿修了碉堡之类,但矿工进出,都要搜遍全身,一个煤渣都不能带出去。
下午三点的时候,数百名煤黑子聚集在了矿区的一排木屋前,木屋是管理人员的办公区。
十几名已经被摧残的不成人形的黑工已经被送去了卫生院,这些矿工们,已经隐隐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站在半截木桩上穿着短袖衬衫正声嘶力竭喊话的花白头发老头,便是刘思礼的父亲刘敬堂。
“陆先生致力于打造文明矿区人道矿区!实行安全下井制度!发放足够的安全劳保用品!”
矿工们都听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刘账房在讲什么。
站在更高一处木桩上的陆铭也是无奈,但好像矿工虽然听不懂,却吃这套,刘老先生这种文明人讲话高深莫测,他们太愚笨听不懂,但人人都会敬仰刘老先生。
刘敬堂的讲话终于到了尾声,“来,我们欢迎陆先生给我们讲话!大家鼓掌!”
矿工们立时热烈鼓掌,新的大老板,至少看起来比胡旅长和气多了,也没刚来矿上就问谁家婆娘长得俊。
“刘经理把我要讲的都讲了,我就简单说几句吧!”陆铭略略提高声音,“我来后,就一个变化,大家的收入,肯定会比以前高,每个月,十四岁以上工,加两元奖金,十四岁一下,加一元奖金。”
陆铭不想用童工,但现在的形式就是,你不用童工,就会断了很多人的生计,有的家庭就会入不敷出破产,更小的孩子甚至会被饿死。
只能一切都慢慢来。
“什么是奖金呢,就是只要你们和以前一样,不早退不迟到,完成了正常的工作量,就可以拿到这两块钱的奖金,另外还有浮动奖金,奖励每个月表现出色的工人,13元不等。”
见矿工们大多脸上迷茫,陆铭笑道:“简单说吧,就是大家如果和以前一样好好工作,十四岁以上每个月加薪2元,十四岁以下加薪1元!”
“好!”“好!”矿工们立时激动的鼓掌,“陆先生是好人!”“陆先生大善人!”
“陆先生慈悲!”带头喊这个的,应该是有点墨水又半瓶子晃的工头。
刘敬堂略带沙哑的声音又喊起来:“好了,工段长们留下,其余大家散了吧,也别离开矿区,明天陆先生正式开矿,会请来很多县里的尊贵,还会放炮仗,大家都来,越热闹越好,今天晚上呢,矿上有开矿喜菜,猪肉炖粉条!白馒头!管够!”
“好!”“好!”立时爆发出阵阵欢呼,大小矿工们眼睛都绿了。
如果说加薪什么的,很多大老板都会开空头支票,最后还不见得怎么回事,但开矿餐,猪肉炖粉条和大馒头,管够,这个是不会假的,老板们都图吉利,不会在开矿菜上作假。
陆铭看着这一幕心下苦笑,可能说加薪之类的,还不如说每个月给发一斤猪肉更让他们踏实开心,虽说2块钱,在这龙岗,能买10多斤猪肉了。
木屋里,陆铭和刘敬堂喝着茶水,随意的闲聊着。
“陆先生,那些黑工,您真要出所有医疗费啊?”刘敬堂诧异又敬佩的看着陆铭。
“垫付!”陆铭笑笑:“县里不下来通缉令了,还要查抄胡二狗的所有财产?到时候,从查抄的财产里给我报销就好了。”
刘敬堂点点头,心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胡旅长这种恶霸,却不想,遇到这位陆先生,都没超过一天时间,就成了丧家犬通缉犯了。
上午他还指使手下鼓动矿工们围攻陆先生,到下午,县公署已经来了通缉令,加之查抄其家产的公文。
现在思礼,正带人查封其住宅呢吧。
“陆先生,您明天主持完开矿仪式就走?”刘敬堂欲言又止。
陆铭笑道:“是啊,东海我那摊子事也离不开我,过阵子再过来,就辛苦刘叔你了,有你在,我也放心,另外,明天会有十杆火枪送过来,黑头会留下,训练咱们矿工及家属们用枪,选选忠诚可靠的,平时保持有一个十人的护矿队,所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刘敬堂担心的就是矿上的安全问题,此时展颜一笑,“陆先生什么都想到了,老头子除了用心帮陆先生做事,也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陆铭看了眼刘敬堂,笑道:“刘叔,听说二十多年前泾阳矿刚发现时,是您帮着第一任矿主操持起来的?对现在的泾阳矿,您也应该很了解吧?”
泾阳矿是龙岗四大煤矿外最大的煤矿,煤层极浅,发现却最晚,二十多年前才开始开采,现在已经采用露天开采的方式。
泾阳镇也是龙岗县十年前刚刚设的镇建制,其在龙岗最东部,再往东就是崇山峻岭的黑山山脉。
时隔几十年,黑山山脉里,又闹起了山匪。
好像现今的泾阳矿,为了安全,就在向山匪每月缴孝敬钱。
刘敬堂听陆铭说起泾阳矿,深深叹口气,“我那老东家不错,当年我们宾主也很是融洽,可后来进来新的大股东,账房一定要放他的人,那人和我每天都要争吵,我明明知道是要挤兑走我,但那时候就是沉不住气,所以愤而辞职,说起来,还怪对不起我那东家的。”
目光闪烁,好像在回忆很多往事,又叹口气:“现在我和他偶尔还有通信,五年前省里换总督的时候,那强入股的大股东撤股,我那东家几乎倾家荡产,才将那大股东的股份赎回来,不赎还不行,你说,唉……”刘敬堂摇头。
顿了下,又道:“现在我那老友还没缓过劲儿来,这两年,又要将一半的收入交给山匪,我老友身体又不怎么好,上次他通信好像是说,煤矿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给小儿媳打理了,儿媳很能干,维持着各方面,勉强还能活下去。”
“他儿媳叫何默君,很有书卷气的名字,一看就上过学,所以我记住了,希望,老友家真的后继有人吧!”
陆铭点点头,又微微一怔,何默君?和自己前大嫂一个名字,四年前,大哥醉酒坠湖后,大嫂就改嫁了,但应该就是嫁去了临县。
现今北方新女性取名字,都爱君啊什么的,默君这个名字也很常见。
那边刘敬堂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陆先生,你下次来,是在县里落脚?老头子妄语,您听听就算,我觉得,本镇您也该有一个落脚点,您是老板,要常回来看看才对。”
陆铭笑道:“刘叔说的对,我本来也想呢,在本镇买个宅子,现在正好,胡二狗家不被查封吗?一会儿我见到思礼跟他说,宅子就卖给我就行了,按照市价,这样,他往县里财政缴纳逃犯查扣财物时,还能受表彰,办事情干净利落。”
刘敬堂呆了呆,这倒是个好主意,就是,“陆先生,您倒没什么忌讳……”刘敬堂赞叹。
陆铭笑笑:“一个小小地痞这点罪罚,又有什么可忌讳的!”
“哦,说曹操曹操就到!”陆铭抬头一笑。
木屋外,刘思礼正大步走过来,看他走路的姿势,比上午的时候,已经变得自信满满。
胡旅长的宅院在镇上一众土屋茅舍中极为显赫,高高的青砖院墙围起来的大院子,石头台阶上的黑木门有硕大的门环,台阶下两旁,是两头狰狞的石狮子。
东西各两间厢房,正房六间,进去是过堂屋,东西各一间房,过堂屋往里走,又是三间内室。
现今,院内高悬的瓦灯明亮,正很多妇女和儿童清扫每个房间,用清水冲刷。
陆铭在里面转悠着,跟在身旁的是一个龅牙妇女,张阿狗的婆娘,也姓张。
黑头会暂时住在这里,张嫂给她做饭收拾房间之类的,一个月6块钱,和以前成年工一样的薪酬了。
这些来收拾宅院的妇女和孩童都是她找的,一个晚上的时间收拾好,找了十几个妇女孩童,每人1元钱,去哪里找这么优厚的活儿?是以大伙儿干的极为起劲,见到陆铭时纷纷站到一旁低头不语。
只是西厢柴房里,不时传来女子的咒骂声,也没人理会,但好像又都有点怕里面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是胡二狗的姘头王氏,龙岗一处暗娼馆的头牌来着,只是渐渐人老珠黄,又恰好胡二狗发迹,便将其带来了三沙镇。
现今其被抓起来,镇公所没地方关,就暂时锁进了这里的柴房。
等刘思礼查扣财物整理清楚,便会一起押送去县里。
陆铭自也不理会她,而且雷暴和黑风留守在附近,如果胡二狗来救其姘头,正好将其抓获。
“老爷,要我说,这样的贱人,就该扒光了游街!”张嫂在旁咬牙切齿的说,“晚点,我们就去收拾魏春丽那小浪蹄子!”
陆铭怔了怔,但没说什么。
第二天的开矿典礼盛大隆重,县公署头头脑脑几乎都来了。
有消息说,拿到三沙煤矿后,龚主任这位亲戚陆小先生就回东海了,许多人自然大大松口气,皆大欢喜。
陆先生也在下午离开了三沙镇,令镇上人不解的就是,陆先生留下的随从黑小姐,本来是说张嫂为其帮佣,可最后,却换成了死掉的魏三的年轻太太。而就在昨晚,魏三的这位年轻太太,被一帮人剪了头发绑在树上,被人扔狗屎泼尿的,就在人们叫嚣着要扒光其衣服时,黑小姐来了将其救下来,然后,魏太太就成了黑小姐的帮佣。
龙岗县城的友谊饭店雅间。
陆铭对面坐的穿长衫的中年男子叫李玉龙,也就是李玉梅的那位远房堂兄。
在佐敦煤矿做工头,从龙岗县来说,算是混的不错的了。
陆铭品着茶,心里轻轻叹口气,民智未开的时候,上层统治阶级往往换汤不换药,其实有时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张嫂,人根本没什么分寸,又压抑太久,真做了黑头的女佣,在三沙镇,那怕立时就会变得说一不二,其凶残霸道劲头,怕会比以前的胡旅长团伙的太太团,有过之而无不及,原本的太太团,多少还受过教育见过一些世面,张嫂却只会按照本能好恶行事了。
就说那魏春丽,县里读过几年学堂,被魏三霸占的而已,本来也是可怜人,人也温顺,可魏三一死,就成了被任意欺压的对象,好像对魏三的惧怕,现今都要反噬发泄在她身上。
偏偏那惯常作威作福的王氏,余威尚在,很多人还是很怕她。
虽说大多数时候,恶霸乃至一些罪犯的亲人从来不是完全无辜,至少他们曾经受过很大利益,古代刑罚的一些连坐,也不是没任何道理。
但具体案例,还是要具体分析,更不能说,亲人和罪犯同罪。
三沙镇,自己已经着人策划建矿工子弟小学的事宜,但很多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
想着,陆铭摇摇头。
李玉龙,正说着佐敦煤矿的情形。
堂妹的信里,说这位陆先生,在东海都是上流人物。
那想也知道,陆先生见自己,怕是对佐敦煤矿有了兴趣。
现今佐敦煤矿,情形也实在不怎么好,三两天就被黑山矿务局下来通知停工整改。
好像是,省城的胡司令霸占了四大煤矿中的南平矿后,又盯上了这佐敦煤矿。
老板也是犟,就是不同意其入股。
李玉龙心里叹着气,也不隐瞒,事无巨细,向陆先生讲述着。
陆铭默默听着。
雅间外,传来脚步声,孙伯轻声道:“少爷,龚主任派来的信使。”
陆铭应了一声,孙伯拿了一封信进来。
拆开看,确实是龚师爷的笔迹,说是黑山市府的秘书长胡德旺给他打电话,要其撤销对胡二狗的通缉令,重新调查胡二狗的案子。
龚师爷说,他已经很快写好了正式回函,拒绝了对方的要求。
陆铭看着信点点头,看来胡旅长,和胡家多少还是能拉上点关系,而且,耳根软的,肯定会觉得胡旅长在外面就算是拉虎皮做大旗,但那也是打着胡家的旗号,现今竟然被抄家通缉,胡家脸上也不好看。
抬头看了眼李玉龙,“玉龙,今天谢谢你了,来来,喝酒喝酒,等以后啊,还少不了麻烦你。”陆铭笑着举起酒杯。
李玉龙忙双手捧杯,站起身一饮而尽,“陆先生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小的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