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真的没想到,短短半年不到,我大宋原来的京师,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
一身白衣的韩忠彦,掀开马车的帘布,看着这座十分陌生的城市,露出感慨。
在朝廷南迁至金陵的这几个月,发生改变最大的地方,除了被辽军荼毒的洛阳外,恐怕就是汴梁了。
这座曾经上百万人口,繁华到了极致的都城,城门口哪日不是车水马龙,人满为患,入城的百姓队伍,排得一眼都看不到头,现在却变得稀稀拉拉,一下子冷清起来。
没办法,官家和文武重臣都跑了,那只要是有点钱财的人家,自然跟着一窝蜂的出逃,往江南、往川峡、往关中,只要不在河南,其他地方都行。
如此一来,大量的商铺关门,七十二家正店酒楼,至少一半不再营业,房价崩溃,物价偏偏暴涨,最终导致的就是一片萧条。
韩忠彦身为首相,哪怕如今已经辞官,准备回相州老家,还是忍不住来京师看一看,印入眼帘的景象,并不意外,但心情还是不可遏止地变得难过起来:“如果无忧洞没有被公孙昭剿灭,或许这个时候都会消亡吧,不知陛下看到汴梁变成如此模样,可会对迁都有几分后悔之意?”
贴身的管家见了,赶忙安慰道:“阿郎不必忧心,辽军退了,汴梁也被定为中都,这里很快会再度繁华的!”
韩忠彦叹了口气:“还没退呢,辽军主力正在横山肆虐,当真是贪婪至极,也给那些瞎了眼的看一看啊!”
“北虏连西夏的地域都不放过,如果入雁门回燕云,后果不堪设想,朝堂上的那佞还在装聋作哑,至于官家……”
“唉,老夫心力交瘁,实在是没法跟他们计较下去了,入城吧!”
说到最后,他又不免惭愧。
相比起同为范仲淹之子的范纯礼,哪怕病重,还是坚守在朝廷里,身为韩琦之子的自己,在宋廷艰难的关头,却辞官归乡了,未免有逃避之嫌。
只是他对于那个整日争斗的朝堂,真的彻底厌倦了,即便强行留下,也愈发无用,临行前给章惇的那封书信,或许是尽到的最后责任。
从丽景门入了城,不远处就是御拳馆。
这里倒是开着的,生意还很不错,显然战争时期又激发了人们的习武需求,热血激昂的练武声远远传出。
韩忠彦对于武夫不感兴趣,倒是看向对面的书院里,听着那琅琅书声,轻轻抚须:“这就是那位林义勇开办的岁安书院?”
管家道:“是的。”
韩忠彦收到家中书信,知道此番乡兵的建立与弟弟韩嘉彦颇有关联,他对于乡军的印象也很不错:“此人文武双全,又有收复燕云的大功,他日出仕入朝,当能平步青云,若能高中进士,就更得圆满了……科举因战事延后,也该早早做好安排……”
他年纪终究大了,想着想着思维就发散了起来,一时间又考虑起了科举之事:“不知家中后进之辈学业如何,等到老夫回去,也要多多考校!”
“阿郎!前面有动静!”
正考虑着呢,管家突然面色一变,将他护住,跟在身后的十几个护卫也纷纷上前,将这位退休宰相保护起来。
韩忠彦昏花的老眼望过去,才发现前方居然涌来了一大波人。
在汴京巅峰时期,这等人潮根本不算什么,但现在这个大萧条的时期,这股浩浩荡荡的人群当街而过,就显得十分醒目了,尤其是被簇拥在中央的,还是看上去并不富贵的一家,就格外引人注意。
韩忠彦眯着眼睛看了看,低声道:“过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管家亲自过去询问,不多时折返回来,面色有些古怪地道:“禀告阿郎,这群人都是出城迎皇城司高提举的,为首的就是高家人……”
韩忠彦怔住,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我们跟上去看看!”
他在管家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调转方向,重新出城。
跟了一段路,人群停在了官道边,开始默默的等待。
所有人都极有耐心,不仅没有提前离开的,还有闻讯从四面八方不断赶来的,使得规模不断增大,马车为了避免被包围在其中,还得一退再退。
再退就完全看不清了,韩忠彦主动走了下来,然后发现根本没有人在乎他这位曾经的宰相,都翘首以盼地看向远方。
“来了!
高青天来了!
”“别挤!别挤!”“快快退开,让高老太公过去!”
终于,前方的人发出欢呼,如同波浪一般迅速传向后方,所有自发前来的百姓先是往前涌,然后有人一声高喊,人群又十分自觉地分了开来。
目睹这一幕,韩忠彦已经有些屏息,再看向高求所在,更是瞪大眼睛。
因为那里也有上千人一路而来,有江湖气十足的豪侠,有忿忿不平的书生秀才,也有淳朴的老百姓。
双方的人潮汇聚,围在中间的,一边是戴着刑具木枷的高求,另一边就是高父。
高求看着这位曾经把自己扭送进衙门的老父亲,拜倒下去:“父亲!我回来了,孩儿不孝!”
高父看着这位曾经不学无术只知惹是生非的儿子,眼神里满是骄傲,再看着他戴的刑具,激动悲伤之余,泪水狂涌而出:“儿啊!你若是不孝,天下又有几人能称孝顺?有这般为国为民的儿子,老夫死都无憾了!”
高求身躯剧颤,泪水涌出,叩首下去:“父亲万万不可说这等话,请父亲放心,陛下定会赦免孩儿,孩儿回家后当好好孝敬你!”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附和:“不错!不错!”“高青天这般大功,不褒奖封赏,反倒获罪入京,那就没有天理了!”“都是奸臣进谗言,官家此次不会再被奸臣蒙蔽!”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远远看着这一幕的韩忠彦无比郑重:“无论高求以前如何,此时都是我大宋的英雄,万万没有槛送京师的道理,陛下绝不能冤枉忠良,否则北方的民心尽失,必将大乱!”
“高求定何罪,诸位卿家都想好了么?”
金陵皇宫,赵佶端坐在龙椅上,看着沉默的群臣,再度发出询问。
群臣也再次沉默以对。
从官家特意询问,言下之意就很明显了,不能以抗旨定高求的罪名,以免让朝廷颜面不存,而是要寻找另一个罪名!
但偏偏是这样,就没有人敢开口了。
之前宋辽宝右之盟时,他们其实都清楚,辽军走雁门关后,肯定会反悔攻燕云,但那个时候主和派也不慌,因为如果辽军真的反悔了,燕云丢失,史书上留下骂名的无疑是不讲信用的北虏,和湖涂议和的赵佶,怪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再看现在这个时候,既然不能用抗旨不遵来定罪,那对一个光复燕云的臣子,无中生有,罗织罪名,这个必定载入史册的千古骂名,是谁都不愿意承担的。
赵佶眼中闪过怒色,死死盯住新任的宰相何执中。
这位是处州龙泉人,也就是浙江省龙泉县人,目前正是在朝中飞速崛起的江南派系里的牌面人物,韩忠彦请辞后,赵佶立刻将此人升为宰相。
当然这位也是有资历的,神宗朝的进士出身,既有地方经验,又历任兵部侍郎、工吏二部尚书兼侍读,历史上同样是徽宗朝的宰相之一,在任期间多方迎合帝意,以粉饰太平,同时逢迎蔡京,虽然名气不是很大,也没做过什么贡献,但官路平稳亨通,一路册封至荣国公,寿终正寝。
何执中感受到了官家的目光,想要把头垂得更低,又硬生生止住,依旧保持一个泥凋木塑的状态。
不过就在这时,殿中的安静,倒是被一道虚弱的声音打破:“老臣以为,高提举无罪,当以光复燕云之功重赏之!”
群臣微微骚动起来,赵佶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看向拖着病体上朝的范纯礼,缓缓地道:“范公身体病弱,不知详情,就不要操心这等朝中大事了!”
范纯礼强提一口气:“老臣虽告病在家多日,然燕云之地的收复,关系到我大宋百年来的夙愿,如何不知详情?”
赵佶澹然道:“范公确实不知,燕云之地虽已收复,却既无官员进奏,也无户籍归整,至今被那高求所立的乡军割据,朕心忧之啊!”
群臣沉默。
如果没有之前盟约让辽军主力走雁门关的事情,那这种行为无疑是想要割据一方的大逆不道,但有了那件事后,就连最不要脸的官员都不好意思质问,为何现在乡军还占据燕云,只能说官家不愧是官家……
当然赵佶还有杀手锏:“朕最忧虑的事情,还是那出现在雁门关外的‘左命’!高求为皇城司提举,是朕一手任命的,所为就是要追查这个大逆,可至今毫无线索,如今‘左命’却莫名出现在了雁门关前,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高求是朕的潜邸旧臣,朕一直对他百般信任,绝无怀疑,为何竟如此……唉!”
这声叹息就是信号,御史台中,一位面容刚正、准备多时的御史王黼(fǔ)站了出来:“臣弹劾高求勾结大逆,图谋犯上,此等大奸似忠,包藏祸心之辈,定要按律严惩!”
群臣里面一阵哗然,就连何执中都勐然抬起头,万万没想到官家居然想定高求谋反之罪,那可是要株三族的!
范纯礼听到这里,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勾结‘左命’,意图谋反?这就是你们要给一个刚刚光复了燕云的臣子定下的罪名?证据呢!证据呢!
王黼毫不迟疑地道:“‘左命’乃大逆,如何能得详尽罪证?关系大宋社稷,陛下安危,其事体莫须有,便可定罪!”
范纯礼目眦欲裂:“‘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陛下万万不可定高提举之罪,更不可行莫须有之桉啊!”
曾布和蔡卞也受不了了,明知道劝不动,但还是出面跪下:“臣等附议范公!万万不可定此大罪,定要详查!”
甚至连何执中都想要上前劝阻,但在龙椅上那道森寒的注视下迟疑了许久,脚尖抬了抬,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他不出,江南派系的官员也没了动静,附和范纯礼三人的寥寥无几,放眼朝堂,大部分官员竟已默认。
赵佶早有预料地站起身,澹澹地道:“朕心中还是愿意相信高求的,此事尚未定罪,等他到了金陵再议!”
说罢,在内侍尖利的退朝声,这位九五之尊的身影消失在大庆殿内,唯有范纯礼那道苍老而绝望的声音依旧回荡:“不可如此!万万不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