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突厥骑兵开始后撤,李鸿运这才勒住战马,没有带着百骑继续渡河。
不过,他还是在河沟的这一岸,盯着突厥人。
看到这万余名骑兵全都撤下五陇坂,向着更远处的突厥人大营撤离,这才带着百骑回到梁军的军阵中,撤回豳州城中。
而做完这一切之后,李鸿运才感觉到心脏正在怦怦狂跳。
装了逼就跑,真刺激!
他毕竟不是秦王,而只是在扮演秦王。
所以,之前的澹定基本上都是他装出来的,实际上,他心里慌得很。
那一声“我秦王也”,既是威慑对方、提升己方士气,也是在给李鸿运自己壮胆。
喊出来之后,李鸿运仿佛真觉得自己变成了秦王,有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强大气场。
而在整个过程扮演完成、突厥人真的撤退了之后,李鸿运这才放下心来,并可以好好地总结一下这原因。
秦王的处理方式,可谓是标准答桉了。
但这为什么是标准答桉?里面有哪些细节?
这就值得李鸿运好好分析一番了。
首先,要进行这个操作,秦王本身的威望是必不可少的。
个人武力值爆表,兵法如神,在突厥人中也有着赫赫威名,从可汗到头目甚至到普通的小兵,全都对秦王敬若神明,这是先决条件。
否则,换一个人来,绝对不可能产生如此强大的威慑效果。
其次,秦王的这一番操作,是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基础上。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如果真打起来,梁军是绝对占不到便宜的。秦王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没有贸然开打。
如果他真的有实力全歼突厥人,早就一言不合就开干了,怎么还会玩什么计谋。
毕竟此时颉利可汗率领大军深入梁朝境内,如果能在这里将突厥人覆灭,斩杀颉利可汗、重创突厥大军,那以后省得再深入漠北去讨伐了。
秦王对于突厥人的情况,十分了解。
他不仅知道突厥人的实力,也清楚突厥人内部分裂的特征,甚至也非常清楚草原人的生存方式。
要求与颉利可汗单挑、瓦解突厥士气,再与突利可汗重审兄弟之情、故意表现得比较亲近。
这一方面会让颉利可汗和突厥骑兵士气低落、心生畏惧,也会让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的矛盾进一步加剧。
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本就有矛盾。
颉利可汗是启民可汗的第三子,在他之前分别是大哥始毕可汗和二哥处罗可汗。结果他的大哥和二哥都在当上可汗之后没多久就死了。
而突利可汗是颉利可汗大哥始毕可汗的儿子。
也就是说,突利可汗同样也是可汗之位的有力竞争者,他同样代表着一股重要的力量,跟颉利可汗并非完全是一条心。
如果是其他人,即便知道这一点,也很难做章。
毕竟中原王朝的人再怎么套近乎,也终究是外人。
突利可汗不管怎么说,也都会跟颉利可汗一条心。
但秦王不同,之前使者以他的名义与突利可汗结拜,这只是个由头,而实际上,由于秦王的威望太高,突利可汗是很有可能对秦王有敬佩和仰慕的心情的。
再加上突利可汗是可汗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那么在颉利可汗看来,秦王的这一套操作,就极有可能蕴藏着巨大的阴谋了。
秦王仅仅百骑,却要渡过沟水,以低打高硬冲万余人的突厥精骑。
秦王用兵如神,
不至于干出这种自寻死路的事情来。
那么,秦王到底是安排了什么样的后手,才敢于这么做呢?
在颉利可汗看来,首先,深入梁朝腹地之后,他的后方并不完全安稳。秦王极有可能已经派李靖、尉迟敬德或者其他梁军将领带领骑兵迂回包抄到了自己的后方。
其次,秦王和突利可汗这样套近乎,更像是在对暗号。
如果秦王率领百骑冲阵的同时,五陇坂后方突然出现一支梁军包抄后路,正面的梁军又及时接应秦王,突利可汗又为了谋求可汗之位突然反水
那颉利可汗恐怕就是瞬间兵败如山倒的结局。
其实,如果冷静下来想想,就会明白这种可能性其实并不高。
但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颉利可汗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思考。
秦王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举动,给突厥人制造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所以,这不是降智,而更像是一种受迫性失误。
就好像打游戏对线时,如果打的是菜鸡,那你的失误会很少;但是如果打的是高出你水平的人,他的每一个假动作都会让你心神不安、加剧你的心理压力,慢慢地,就会出现大量的受迫性失误。
当你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极为重要的决定时,很少真的有愣头青会选择莽上去,更多的人会选择稳一手,先撤下来看看情况。
此时颉利可汗就是如此。
他的情报系统显然被秦王碾压,秦王很清楚突厥的思维方式、知道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之间的矛盾,但颉利可汗却对梁军内部目前士气低落、秦王与齐王有矛盾等事实一概不知。
所以,在秦王伪装出的强大声势面前,他全面地认怂了。
先是说“我带着十几万人冒雨过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跟秦王你重申一下以前的盟约”,又带着骑兵撤下五陇坂,返回更远处的营寨中。
就这样,秦王完成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标。
在当时的局势下,既不能真的开打,又不能示敌以弱,根本不可能找到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案了。
带兵回到豳州城中,一路奔波劳顿的士兵总算是有时间进入房屋中避雨、休息。
对于秦王如同开挂一般的操作,将士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也就只有李鸿运这样的人会因为自己复刻了秦王的操作而激动不已,秦王手下的将士们对于这种神仙操作早都已经习惯了。
但很显然,这次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突厥人只是从五陇坂撤了下去,不再对着豳州城虎视眈眈。但十余万大军仍旧驻扎在附近,这一仗还是有可能打起来的。
李鸿运一边让长途奔波的将士们抓紧时间在城中休息、进食、保养武器,一边将诸多将领全都召集起来,商讨下一步的对策。
与此同时,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开始越下越大,甚至逐渐将要变成滂沱的大雨。
秦王手下的将领们仍旧全身披甲,而齐王那边,却是已经将湿漉漉的甲胃脱下,换上了常服。
“突厥人虽然退回了营中,但显然仍旧不打算退兵。
“诸位有何看法?”
李鸿运环视众人。
一名将领恭敬地说道:“唯殿下之命是从!”
显然,这些将领对秦王十分信任。
之前秦王的一通神操作,让突厥退兵,已经让诸将叹为观止。而此时的局势下,大部分将领也都想不出什么特别好的对策。
齐王愣了一下,赶忙说道:“二哥,还是徐徐图之吧!
“这雨眼见
越下越大,道路泥泞不堪,这样的天气怎么打仗?依我看,这大雨要是再下几天,突厥人也许就直接退兵了。
“我们还是在豳州城中耐心等着,至少,等雨小一点再说吧”
他今晚显然已经做好在豳州城内好好睡一觉的打算了。
李鸿运没有理会他的意见,说道:“突厥人所倚仗的,无非是战马和弓箭。而此时大雨滂沱,道路泥泞,突厥人的战马机动性大打折扣,弓箭筋胶俱解、力道和准确度都大幅下降。
“而我军在豳州城中休整、避雨,屋居火食之后,战斗力已经快速恢复。
“虽说我军的弓马也会受到影响,但铠甲、刀槊,这都是我军的强项,白刃相接,我军优势极大!
“突厥人占据五陇坂时,以高制低、以逸待劳,我军不可直面其锋芒。但突厥人退却之后,士气已堕、战心已怯,此时正是最为松懈的时候。
“此时若不乘势而击之,难道还能有更好的战机吗?
“等到雨过天晴,突厥人的骑兵又可以任意驰骋,到时候再想与突厥人决战,胜算还剩几分?”
说罢,他看向齐王:“留给你两千人守在豳州城,枕戈待旦,等我消息!
“其他诸将,传令各部兵马,今晚午夜时分出城,直闯突厥大营!”
此时,突厥人的营帐中。
不少突厥人都已经在营帐中听着滂沱的雨声睡去,而突利可汗却还清醒着。
连日里奔波,突厥人也并不好受。
他们不像梁军一样可以进入豳州城的房屋中休息、生火做饭,只能在简陋的帐篷中勉强找一块干净的地方睡下。
滂沱大雨不断地冲刷着帐篷,漏雨、潮湿,让突厥人也睡不安稳。
但颉利可汗这次征调十五万大军南下,还没有取得什么巨大的劫掠成果,就这样闷声退兵?显然他是绝对不甘心的。
这次陈兵于五陇坂,本来是想以逸待劳、直接挫尽梁军锐气。
如果梁军认怂、退入豳州城,那么突厥人就可以士气大振、继续横行无忌;如果梁军头铁要硬打,那么突厥人占据天时地利,人数又有优势,胜算也很大。
但万万没想到,秦王的一番霸气侧漏的操作,在突厥人面前耀武扬威、叱吒全场,让颉利可汗丢尽了面子,也迫不得已撤兵。
突厥人士气受到重挫,再加上雨越下越大,也只好缩在帐篷里等着天晴。
这雨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但顺利的话,如果能在两三天内晴天,那么突厥人还可以继续整顿一番、择机与梁军大战。
而突利可汗此时想的却并不是与梁军大战的事情,那毕竟是要颉利可汗自己拿主意。
他想的是,今天白天被秦王点名的事情。
一想到这个,就兴奋得有点睡不着觉。
突利可汗在草原上的地位如何?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他跟颉利可汗的差距,却很大。
这次南侵,突利可汗有话语权,但不多,基本上都要听命于颉利可汗。
在白天的战场上,秦王单骑在阵前往来,英姿勃发、耀武扬威,这种如天命所归一般的强大气场,让所有突厥人都为之折服。
更重要的是,秦王竟然公然喊话突利可汗,再三重申与他的兄弟之情!
其实他俩的兄弟之情,充其量只能算是塑料兄弟情,毕竟他们并不是面对面结拜,而是之前去往突厥的梁朝使者以秦王的名义与他结拜。
如果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应该算是“云兄弟”或者“网上兄弟”。
但从秦王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十分重视这份兄弟之情,而且还在两军阵前大说特说,俨然一副真的将突利可汗当成至亲兄弟的样子。
这让突利可汗受宠若惊。
谁不知道秦王横扫中原、战无不胜的赫赫威名?
能被这样一位英雄人物真的视为兄弟、如此重视,这让突利可汗也心神激荡。
而最重要的是,秦王完全没有对地位更高的颉利可汗表现出这种亲近,反而是连番斥责,用的全都是外交辞令,一点都不给这位突厥的大头领面子。
这更是让突利可汗自豪不已。
如果有可能的话,突利可汗倒是真的想去一趟长安,与秦王见一见、当面正式地完成结拜仪式。
然而就在这时,营帐外突然骚动了起来。
“启禀大汗,不好了!
“梁军,梁军杀过来了!”
突利可汗不由得大惊失色:“什么?!”
他赶忙起身离开营帐,飞身上马。
此时,整个突厥人绵延数里的大营都骚动起来,无数突厥骑兵慌慌张张地从营帐中出来,各自拿好兵器上马。
而在骑着战马、冒着滂沱大雨、踩着泥泞冲出大营之后,突利可汗总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还好,梁军还没来。
突厥人的斥候发现得还比较及时。
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毕竟也是草原上能征善战之辈,在这种时候也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将游骑散出去,时刻提防。
否则,若是被梁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大营近处,一通冲杀,那恐怕十余万大军就要当场土崩瓦解。
而现在,梁军骑兵正在飞快地向突厥大营赶来。
突利可汗骑着战马立于高处,在漆黑的夜里奋力远眺。
只见不远处的谷地中,梁军正在冒雨急进!
为首的梁军将领全都披挂整齐,铠甲被雨水冲刷得锃亮,虽然大雨滂沱,但在微弱的光线照射下还是隐约看到森然的寒光。
铠甲、大刀、马槊。
这些兵器武装之下的梁军,在遇上突厥人披甲率很低、以骑射为主要作战方式的轻骑兵时,将会拥有极大的优势。
突利可汗看向身后,已经陆续有大量的小头领带着骑兵赶到。
只是他们看到梁军冒雨急进的样子之后,却全都面带骇然、沉默不语。
显然,他们完全没想到这支军队竟然会选择在这种时候进攻!
午夜时分,暴雨滂沱,一般的军队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是打仗,恐怕连正常行军都做不到。
后世邓元敬将军练兵时,就曾让士兵在滂沱大雨中在操场上站了整整一天,而全军无人动弹一下。
由此可见军纪之严明、战力之强悍。
而此时的梁军并不是在滂沱大雨中站军姿,而是急行而进、要与突厥人决一死战。
这种行为带来的压迫感,可要比在雨中站军姿要强大太多了!
突厥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很快,梁军已经冲到近前,在危险范围之内徘回。
突利可汗赶忙喊道:“秦王何在?”
梁军中,为首的一骑快速上前:“我便是!”
突利可汗赶忙说道:“我乃突利可汗!秦王白日里说与我有香火之情,我深以为然!如今秦王带领梁军突然来我帐前,是何意?”
对面正在扮演秦王的李鸿运,状态其实也并不好。
冒雨急进的后果是,所有梁军几乎全身上下
都被雨水浇透,而大雨滂沱中,雨点拍打着头盔和脸面,基本上也看不太清楚前方。
道路泥泞,能冲到这里已经相当不容易。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在于,突厥人安排了斥候在附近警戒,此时已经快速地整备起来,想要出其不意直接突入营中大杀四方,已经不可能了。
此时如果真的打起来,梁军虽然也能占据一些优势,但变数太多,并不稳妥。
李鸿运立刻说道:“此地乃我梁朝疆域,我军往来自由,何须向突厥人解释?
“反倒是你们,兴兵犯我疆界、深入我梁朝腹地,说是申固盟约,却全然没有撤兵的打算。
“突利可汗,念在你我二人的兄弟之情上,本王现在就与你说清利害。
“你们突厥人之所以仍旧留在这里,无非是想等雨过天晴之后再继续掳掠!本王又岂会上当?
“如今积雨弥时,弓胶俱解,道路泥泞,弓马不利。而我梁军屋居火食、刀槊锋利,以逸制劳,攻则必胜!
“本王本可直接率兵冲你营帐,让你们有来无回,但你们突厥人虽已背约,梁朝却是礼仪之邦。
“故而本王只给你们一个时辰考虑!
“你去见颉利可汗,告诉他,若要打,今晚便一决胜负!既然是你突厥人先背约,那么到时不论大战结果如何,我梁朝与突厥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若是还想申固盟约,便立刻遣使前来,约定停战,各自撤兵!”
突利可汗赶忙说道:“秦王稍安勿躁,我这就去通知颉利可汗!”
说罢,他对身边人低声叮嘱几句,便立刻拍马赶往颉利可汗的营帐。
而李鸿运带着的梁军,则是在暴雨中沉默着,与突厥骑兵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