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射侯说着,从礼袍腰间取出一支雕有铭文的金箭。
箭头锋锐,箭身一掌长短,箭尾无羽。
然后,他面朝黄怀玉,以及身后挂在议事堂墙壁上的云家初祖画像,正身跪坐。
“此战是我挑起。”
苏射侯肃然面容,细致地整理衣冠。
“始作俑者,难辞其咎,当以命谢罪。”
确认衣冠配绶俱都无误,他便仰起头望向黄怀玉。
就像是等待天子降下谕令的诸侯。
几日前的三方会议中,心神与旅者向苏家家主确认的最后一项事宜,就是后者的死。
“请。”
黄怀玉收回拄着的手,正身诚意,说道。
场中不再有人说话。
众人看着苏射侯手持短矢,有条不紊地执行礼节。
射者,东华君子六艺之一。
可以观德,可以绎志。
苏家大公子身为世家嫡系,所演之射礼,自然无可挑剔。
但越是如此,张乐圣以及两位水宗长老便越是心中难忍,偏开目光。
礼毕,苏射侯双手合握,反持箭矢,悬于胸前。
“招摇苏家第三十一代传人,苏氏射侯……”
他注视着金箭上的应龙云纹,想起了父母为自己取名的典故。
《礼记·射义》有载:天子之大射,谓之射侯。射侯者,射为诸侯也。射中则得为诸侯,射不中则不得为诸侯。
念头流转如电,不过一瞬。
苏射侯斩去杂念,说道:“望以我之死,再启两家之睦。”
双手回刺,箭矢破开礼袍,贯入心脏。
苏射侯苍白的面颊猛然一红。
青筋在额角鼓起,疼痛鞭笞着神经。
但他的腰杆譬如铁铸,动也不动。
时间缓缓流逝。
鲜血自金箭的血槽中淌出,绽放于地,为礼袍镶上刺目红边。
超凡者不比凡人,因生命力顽强,便是自裁,也格外漫长。
因此,也格外残忍。
直到数分钟后,始终克制不以神通力自我治疗的苏射侯,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
他双手松开箭杆,瞳孔发散,嗫嚅着最后的微声叹息。
“子孙不肖,此生一射,未能中的……”
随着最后一滴血顺着金箭滴落,苏射侯终于气绝。
但议事堂内的气氛反而越发沉重。
家主自裁于当面,张乐圣等人自然悲戚不止。
而眼看着首罪仇人授首的云家众人也未有一丝快慰。
至于云从龙,他已然愤怒到极致,连袍服下的手臂都在发抖。
议事堂中发生的种种,在他看来,就像是一场名为“调停、议和”的戏剧。
作为战胜方的核心、云家的少君,他正处在舞台中心。
戏围绕他在演,光打在他身上。
但这场戏的剧本早就被他人决定。
取悦的也从不是台上的演员。
“所有的条款,苏家主刚刚已经都说完了。关于这份协议,各位还有意见吗?”
黄怀玉靠入椅背,对着下方说道。
“旅者阁下,我不服。”
一片死寂中,唯有云从龙的声音如利剑般清朗。
“被水宗夺走的那三枚共工源质,理应交还我云家!”
他奋然起身,仰视着宝座上的“调停者”。
“还有曾经出战屠戮我水神子弟的柳龙飞、张乐圣、金开宇,都应该付出代价!”
少年的目光锐意逼人,话音掷地有声。
但这毫无用处。
“我不支持你的主张。”
黄怀玉以手托腮,简洁否定。
“各位还有意见吗?”
然后,他重复了之前的问题。
神目之王目光扫过之处,四位水神长老难撄其锋。
无人说话。
这一刻,悲哀与愤怒贯穿了云从龙的灵魂。
“欺人太甚……”
少年大口呼吸,低声喝骂。
下场战斗的是我……
获胜的是我……
战利品为什么却归属别人?!
礼袍下的五指捏紧。
气劲周流,使云袖鼓胀,猎猎如旗。
“少君请息怒……”
一位长老起身颤声劝道。
回应他的却是三个叱咤吐字。
“凭什么?!”
云从龙怒声大喝,昂首直视旅者面门。
相隔不过十米,他能清晰感受到神目之王高邈雄浑的神通气息。
整整一个大阶的差距,每一个使徒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但共工从来不在乎。
毛发高耸,犬齿锐化。
四肢上空腔自生,滋生无尽水汽。
云从龙顺从心底的呼唤,再入一阶超负荷。
力量像海潮一样归还。
他也不过成为使徒三年……
旅者能做到的,我也能够做到!
与共工的共鸣,为少年提供了一切勇气。
迈步,振臂,登台……
奔流沿着体表蔓延,化作拳铠。
重拳击出,只为让上位者感受愤怒。
一切都如预料中发展。
直到空间因主宰的意志而改变。
本在一步之外的宝座,突然退出百米之遥。
拳头挥空。
空间扭曲?
云从龙意识到。
我需要布置场地……
但就在他刚欲变招的时候,空间尺度又生变化。
倚身而坐的旅者猛然回到原位,正缓缓坐直身姿。
被那双金银辉映的双眸一看,云从龙寒意骤生,本能后退。
然后,他感到背心一僵。
却是撞到了议事堂大门。
从宝座到大门,明明有二十米远,怎么被我一步跨过……
云从龙心头大惊。
凝神回眸,他发现一切都在变化。
堂柱在位移。
四面空间在远离。
就连窗外射入的日光也被膨胀的空间稀释,逐渐黯淡。
方向和距离都无法确定,要怎样才能战斗?!
少年从未想到,曾经被自己视为存在基础一般的东西,居然也会变成敌人。
勇气与自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蚍蜉撼树……”
云雷般的轰鸣中,云从龙看到旅者从宝座中站起。
墙壁、窗棂、大殿……
所有一切都在少年感知中远去。
唯有旅者顶天立地的身姿横压无穷,耸立于前。
自高处,云从龙见到一根手指破天盖下,最后点在自己眉心。
黑光一闪,血珠滴落。
这一刻,性命悬于人手的威胁感达到了极限。
云从龙心底,共工的声音狂烈呼啸,想要鸠占鹊巢、发动反击。
在最后时刻,他压抑住觉醒的冲动与诱惑,退出了一阶超负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