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肆意火并义军,不怕天下英雄厌弃吗?”真气尽泄又四肢尽折的徐平朗在被拖出县衙大门时奋力大喊,似乎冤屈的不得了,而且真的引发了城内县衙大堂内外的许多人的意动。
不仅仅是被吓懵的那些临淄守军,也就是徐平朗的手下,便是随着黜龙军高手斩首成功后快速入城尝试控制局面的精锐部队,也都有些不安的反应。
大家都是反魏的,本该是友军这种心态,是广泛存在于所有人心里……而且,登州三大军的势力和名号本就早于黜龙帮兴起,甚至黜龙帮起事本就是被他们夺取登州成功所鼓动,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这就很自然的给人一种对方才是义军正统的感觉。
“徐大平,你自家肆意劫掠百姓,有什么资格称义军?”出乎意料,居然是单通海越过紫面天王雄伯南,追出县衙,当街厉声呵斥。“什么是义军,义军是抗魏的!可为什么抗魏?根本上还不是因为暴魏欺虐百姓!起来造反,打不过暴魏的官军,反而代替暴魏欺虐百姓,又有什么资格称为义军?”
此言一出,不光是县衙内外的黜龙军与本地义军迅速凛然,就连其余一起过来控制局面的黜龙帮高手也都侧目——这话很简单,都是张行都囔过无数次的,谁都会说,但说句良心话,若是白、雄、徐、王、程说出来,大家或许都会觉得某种理所当然,唯独单通海这般迫不及待嚷嚷出来,不免让人觉得怪异。
但似乎也还有点理所当然的样子。
反应最大的当然还是徐平朗,耳听着对方如此大义凛然,自己却四肢尽废,直接拖到衙门前,如何不晓得可能结果?于是愈发惶恐。
而且,此人果然是个积年的老贼,脑筋转得快,须臾便又奋力来喊,却是换了语调和说辞:
“诸位黜龙帮的好汉,是我有眼不识真英雄,自高自大,但我罪不至死……今日杀我容易,可后面登州那么大,如我这般头领不知道有没有上百,义军加一起更是还有足足二十万,要是为了我一个人警惕起来,弄得相互攻杀,损兵折将,岂不是为了破瓦坏了玉璧?”
众人莫名又去看单通海。
且说,单通海原本只是厌恶此人不识抬举,妄想大头领位置,一时发怒呵斥,以至于居然借了张行的言语,但此番被众人注视,反而不好就此罢休,只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继续硬着头皮来辩:
“你也知道我们是玉璧?你是破瓦?!那你还晓不晓得,我们黜龙帮之所以是玉璧,便是因为我们讲规矩!我们有规矩!若是为了你这种人而坏了规矩,便不是玉璧了!”
说到此处,单通海复又赶紧催促左右:“速速将这个贼厮斩了,以正军法!”
到此为止,徐平朗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此番必死无疑?而既知无幸理,反而再不顾及,便当众肆意喝骂起来……
一会骂单通海也是黑道出身,东境里原本跟他齐名的手黑,不知道有多少无辜性命挂在手上,也配骂他?一会又骂黜龙帮挂羊头卖狗肉,明明是造反的贼寇却做官府的样子,偏偏又没个正主,迟早要内斗个乱七八糟,自取灭亡。一转身,眼看着有个头领模样的人冷着脸亲自取了长刀来,却又恐惧至极,忍不住喊徐大郎和程大郎二个故旧帮忙说情。最后,刀斧真到眼前,反而贼劲上来,当场又喝骂黜龙帮众人不得好死。
然而,一切的一切,最终的最终,也当不过贾越一刀下来,一命呜呼。
徐平朗一死,整个临淄便都安静了。
早就随着张行军令大举入城的黜龙军彻底控制全城,之前稍有骚动的五千众渤海军也随之彻底降服。
也就是这个过程中,新的情况也汇集了起来。
“仓城里有军械、有粮食、有金银。”阎庆认真来做汇报。“都不多,但都很齐整。”
站在大街上看部队清理控制降军的张行若有所思,却一时有些疑惑,便去看其他头领。
很快,还是程大郎迅速醒悟过来,并做提醒:“龙头,应该是登州大营里的物资,发下来的!”
其他人也都醒悟,三征东夷,登州都是先头大镇,肯定要汇集物资的,虽然没有洛阳周边那几个仓储藏了天下几十年收成那么夸张,但肯定也不是少数。
实际上,这应该就是当初三家最大的义军合伙来攻登州的缘故,也是登州被攻下后人心振动的缘故,更是三家义军在攻取登州后重重奇怪表现的一个内因——只有东境本土的知世郎王厚在夺取登州后尝试大举扩张,却被张须果给揍了一次又一次,但他总能再起;而与此同时,其余两家虽然屡屡派出援军,可主力却又始终没有挪窝,反而一直跟知世军维持着在登州城内三分天下的局势,而登州为核心的外围义军也始终不散。
现在看来,应该是登州那里控制了相当的物资,成了个安乐窝,而之前这几家义军宣称的府库分完了,应该是指瓜分完了,而非是用完了,登州那里还有好东西。
当然,这么多心思,其实只是在众人心头一闪而过罢了。
而闪过之后,张行瞬间又有些不解:“如果饿不到,为什么要大肆劫掠?”
这话引得其他所有人面面相觑,张行自己也只是一直在想着来年粮食问题,一时犯了湖涂,问完之后便觉得自己多嘴了。
能有什么?人心苦不足。
不过,一旁程知理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多嘴了起来:“龙头,能吃荤腥,谁愿意吃陈年的谷子呢?金银女子什么的,也是越多越好……当时王厚嫌弃我对他不够恭顺,对我家的要求便是把所有牲畜都交上去。”
早就醒悟的张行瞥了对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程大郎随即低头,引得其他几位头领各自冷冷来看。
作为唯一一个济水下游出身的黜龙帮大头领,也是起事前便跟张行建立了联系的实力派大头领,黜龙帮走到眼下,程知理本来该有足够实力和地位的。但实际上,大军都进入登州了,他反而在帮中不尴不尬,而原因很大程度上就是他前期立场不坚定,而其中最具标志性的事件,就是当时没有遵照张行命令提早收拾家当,整个过河进入蒲台。结果就是,他最根本的那支骑兵大部赔在了张须果脚下,原本划归他的蒲台军也对他没有太大归属感,作为理论上的山头老大张大龙头也对他有些疏离和不满。
甚至有传言,张行准备将蒲台军分配给白有思,让程大郎彻底空耗。
张行当然能猜到这些大头领、头领们的一些特定心思,谁也不傻,但回到眼下,站在临淄街上,他可没心思想这些事情。
须臾片刻,就在张行和几个大头领继续讨论接下来出兵方案的时候,城内忽然又有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下来。
过了一会,负责镇压全城的王振亲自过来,就在街口告知了原委。
“河北人、东境人?”张行诧异一时。
“是。”王振有一说一。“那边一支兵马原本很老实,结果交给蒲台军控制后就惊吓起来了……一问才知道,他们是徐平朗的根本旧部,跟河北人素来有对立,而蒲台军又是河北人……不过都没事了,全压下去了,这种状况还想翻天不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行原本就在这个事情上存了心思且不提,徐世英、程知理、单通海,包括白有思,只是一起来看张行。
“军队里有多少河北人?多少东境人?”张行沉默片刻,认真来问。
没人知道这个情况,但很快程大郎便越过王振,与其他周行范、王雄诞、贾闰士等人分散开来,主动骑马去城中各处做问询,然后又第一个折回:“问了下几个头目,都说大约一半一半,东境人和河北人各有两千多……这支兵马首领是徐平朗,他是东境人,但总归还是属于高士通的渤海军,掺了很多沙子。”
张行点点头,思索片刻,忽然正色下令:“且当战事未定,暂时不要执行军法了……将河北人跟东境人分开,河北人先扣押,执行五十抽一后让蒲台军管着送过河去;东境人放开,一个不杀,直接往登州撵,告诉他们,都是东境人,济水上讨生活的,且放过他们一次!”
周围人中,有人早就等着呢,而其他人稍微一愣,也都立即醒悟——这是最简单的离间。甚至,徐大郎已经想到了另外一点,那就是张行绕开知世军控制的登州西南部,专门走北面渤海军控制的临淄,只是因为临淄是大城、名城吗?
“这是要离间?”雄伯南反应过来,追问了一句。
“对。”张行坦诚以对,同时也意识到对方的特定忧虑,立即做了解释。“登州三大义军人太多了,势力也太强,万一拧成一股绳给他们误判,觉得能对付我们,结果打成烂仗,对谁都不好……与其如此,咱们不如攻心为上,所有城池都改成这么办,以动摇他们!至于说执行军法,东境人到了登州被包圆,也跑不了的,可以慢慢来。”
雄伯南想了想,立即点头表示认可。
徐大郎在旁回过神来,也迅速上前,重整了一个赶紧拿下周边徐平朗部所据其他城池,但又尽量不做兵力过度分散的简略出兵方案。
周围大头领们迅速通过。
而张行点头同意之余,却又再度提醒:“还有,刚刚我进来时听到了有人转述单大头领的话,很有道理,咱们就该大大方方告诉全军……咱们是讲规矩,有纪律的正经义军,登州这些人擅自劫掠无度,不配称义军;而且是咱们打败了东境的官军,打败了张须果,清理了整个东境,登州这些人不光是张须果的手下败将,还在登州躲清闲、吃大米……一句话,他们没有资格在咱们面前称什么义军,他们是不是义军,要留还是要赶,要杀还是要用,是咱们说了算!”
周围头领轰然应声。
单通海难得脸色一红。
七月十四,作为登州西部名城的临淄被黜龙军以一种匪夷所思却又理所当然的方式迅速拿下,渤海军二号人物徐平朗也北斩首示众,随即黜龙军以临淄为基点,毫不迟疑向两侧与东面继续出击。
周围几个县,本就算是徐平朗的地盘,临淄都没了,徐平朗的首级都挂上了,谁还能挡,黜龙军几乎是摧枯拉朽一般往前突进。
七月十六,前方另一座大城益都守将、渤海军的又一位头领诸葛德威选择了弃城而走,将益都拱手相让。
七月十八,借着益都不战而逃的机会,单通海、王叔勇、牛达、王振四将督军两万众突袭至登州要害大城北海,在白有思、雄伯南的极速支援下,发起强攻,半日内便打下了这座登州腹地联通河北的要害大城。
守将崔元逊是平原军的三号人物,虽有修为,却只是清河崔氏的一个旁支,天生文修作风,第一时间被斩杀。
到此为止,昔日合并为总管州之前的登州三郡之一的北海郡,在黜龙军狂飙式的进攻下被完全拿下,前后不过五日而已。而登州州城,登州大营,登州东北面那片张行格外熟悉的山区,已经近在迟尺了。
至于张行和白有思初会之地,干脆被甩到后面了。
而这个时候,登州那里,恐怕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不要紧,他们很快就会更湖涂,因为就在黜龙军突飞勐进的同时,数不清的义军开始往登州逃来。
谣言满天飞,局势一团糟。
这种情况下,王厚主动邀请高士通和孙宣致两位一起见面做商议,但后二者居然不应。
“这两个河北狗!”身材矮小敦实的王厚依然还是那副暴烈脾气,一时间被气得在三进的大宅子里走动不停,喝骂不止。“真以为我跟黜龙帮有勾结不成?若有勾结,当日历山战后,我便该取了齐郡的,哪里还会跟他们挤在一座城里?!
“还有那几个琅琊的王八蛋!明明认我做大当家,结果却只是被黜龙军吓得不敢动弹,叫他们来都不敢来,反而任人宰割!”
周围许多当家都立在廊下,看着在院子里走动的大当家各自沉默……他们都知道这位知世郎的火爆脾气,这是真正打铁熬出来的脾气,二当家石子江死在张须果手下后,就更是时常激烈过度,动辄对手下喝骂,偏偏此人又是公认的天下首义,威望卓着,下面人还真不敢火并的。
时间长了,便都学会了闭口不言。
“你们都没个屁放吗?”王厚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勐地驻足,朝着这些下属呵斥。“人家呼啦一下就打到北海了!”
这种人,怎么能成事?
唐百仁立在其中,看着这一幕,不由心中叹了口气,但还是顶着人格侮辱上前,咬牙切齿接了话:“大当家,你是知道我的,我对黜龙军那个动手宰割义军的样子素来不服,不然也不会弃地来找你了……要我说,咱们出去打一仗如何?胜了最好,便是不胜,高、沉两位大当家也该信了咱们,然后团结一致守城了!”
王厚微微一愣,反而有些犹豫:“我……黜龙军是不地道,但毕竟是认真打暴魏的义军,而且他们这次明显是绕着我们知世军走的,擅自开战,会不会真的闹出仇怨来?”
听到这里,饶是唐百仁心怀祸胎,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不过,也就是此时,刚刚抵达没两天的唐百仁老上司,龟山军的大头领,也是之前王厚某个时期的九当家,忽然越众上前,认真来问:
“大当家,我们都听你的,你给个准话,到底是降还是要战?我们再出主意。”
王厚看到是个老资历的兄弟,多少给了一两分面子:“我就是不知道,才想跟那两家商议一下……张须果那般厉害,别人不知道我不知道?可人家黜龙军直接把张须果一战打没了!又是什么战力?能打吗?所以现在是降了不甘心,打了一个怕输,两个还怕自相残杀,坏了义军反魏大局,所以觉得还是大家一起做商量来的稳妥。”
唐百仁听到最后一句,明显怔了一下,却又忍不住去看自己的老上级,后者也叹了口气:“可那两家明显是生疑了,不愿意来,咱们怎么办?”
王厚半是气急败坏,半是沮丧一时,直接抱头蹲在了院中。
唐百仁想了一会,忽然也上前与自己的首领并肩而立,认真来问:“若是这样,大当家,我还有个主意,咱们要不要假装跟其余两位大当家已经达成一致,然后借着三家合力的势力,做个幌子,自行去跟黜龙帮谈判?说不得既能保住义军大局,也能在黜龙帮面前护住根本?”
王厚诧异一时,若有所思,明显心动,却又看向了唐百仁身侧另一人:“九当家,这是你的人,你觉得主意咋样?”
那人原本也在看唐百仁,而且把后者看的心里发毛,此时转过头来,想了一想,倒没有出什么多余幺蛾子:“说不得是个好主意……当初流落在龟山的时候,我就知道大唐是个比我强的。”
唐百仁面色不变,心中明显发虚。
王厚认真思索了一下,咬咬牙,再来询问:“那到底该怎么谈?”
“带着大军去谈!”唐百仁强压不安,继续来言。“大当家要是想亲自去,就亲自带一支精悍的大军出城去迎,要是担心黜龙军会跟传闻那般飞天遁地直接来取人,交给一位心腹大将带着也行,然后再遣人去谈,大军正好在后面做示威,而若是谈不拢,就打一场!胜败不管,回来两家必然相信我们!”
“那就这么办!”王厚再度思索一下,立即点头。“不过还得我亲自领兵出去才放心!我不信他们敢杀我!”
唐百仁如释重负,而其余头领除了自家那位大哥外,并无一人开口。
翌日,王厚点齐部队,从乱糟糟的登州城中出发向西,出城后当晚,便有人将一封无意间截获的书信带给了高士通。
此信不是别的什么,居然是黜龙帮左翼大龙头张行对知世郎王厚的私信,其中言明黜龙帮将会对登州三大义军区别对待。
“东境是东境人的东境……还要杀一儆百,还要开除我们义军的名号。”放下信来,高士通当众叹了口气。“看来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周围同样无人应答。
“去请孙大当家来。”高士通忽然敛容以对。“黜龙帮如狼似虎,明显存了并吞整个东境的意思,生生死死的,都该有个结果了。”
这一次,周围头领终于微微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