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张行并没有直接选择离开小山村。事实上,他和另外两个溃兵在这个小山村又连续留了四天之久。
第一天上午,三个活人在村外小丘下挖了个大坑,将都蒙以外的三个死人草草埋葬。
不过,也就是这个过程中,张行惊讶的发现,原来在所谓真气的运行加成下,体力劳动居然异常轻松。
于是乎,下午时分,根本不需要去看罗盘,张行便要求其余两名溃兵与他一起,尝试修补那间被烧了屋顶、应该是属于一个寡妇家的茅草土屋,并在本地人意识到这三人是真的在干活后得到了指导与帮助,然后于第二日中午轻松完成了修补。
到了这个时候,村民们的戒心就已经很低了。
而等到第二日晚间,当三人顺势替全村完成了简单的房屋修补工作后,晚饭中就已经出现了鸡蛋和切成片的咸肉。
很显然,这是之前村民藏起来的东西。
第三日,三人继续留下,帮着小山村的老弱们进行了排涝和补种——之前数日阴雨,外加更早之前的‘天灾’,使得山村后面的一片耕地受到了很明显的损坏。
排涝花了半天,补种杂粮花了一天半,到了这个时候,村民已经非常热情了,他们开始主动向三人搭话,对前几日的火并似乎也已经不甚在意,而张行也是在此时才得知,跟‘东夷人’作战的这个朝廷,叫做什么大魏。
大魏、登州、东夷,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放在前几日一定能让张行多琢磨一点时间,但既见真龙,此时都蒙尸首又在旁,却也不甚想理会了。
就这样,等到第四日过去,第五日早晨的时候,张行再没有理由留下,他向村民讨要了一辆独轮车,将都蒙那用真气保鲜的冰凉尸首放入其中,然后便亲自推着,让两名溃兵一个探路,一个扶车,直接走出了村庄,准备往西面登州熟地而去。
不过刚刚走出去,他就遭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组合——村中的三四名老者,带着七八个妇女打扮的中青年女子拦住了三人。
“这是什么意思?”张行看着身前的村民,一时莫名。
为首的老人明显还是有些胆怯,面对质问,居然不敢应声,而七八名妇女,干脆低头在路中跪了下来。
“张兄弟。”
一名溃兵偷眼看了下张行眼色,然后才小心出言。“这是村里人见我们是能干活的朴实人,希望我们留下的意思,他们村里丁壮都快没了……只要我们留下,这七八个寡妇任我们选出来一个做老婆。”
张行瞬间恍然,却又有些怪异——这个世道,只要帮忙修下房子,翻翻地,就能换一个老婆吗?
但似乎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不是这样的。”为首老者赶紧摆手解释。“村里人的意思是,只要三位军爷愿意留下来,一个人讨两三个都行,长得俏的进屋,看着厌的也能帮忙收拾家里!还有这位张大爷,便是要讨四五个,村里也都乐意的!房子有人住,地有人耕,狼来了有人赶,还有啥指望的?”
此言一出,七八个寡妇虽然都低着头,却明显能看到全都红到了耳朵根,两名溃兵也有些愕然。
至于张行,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原来张大爷竟然是自己,随即赶紧摆手:
“不行!不行!”
而也就是这一回绝,引得七八个寡妇一起抬头,然后七八人一起面色涨红着落下泪来,几个老人也都叹气。
很明显,这里面既有一种被羞辱的耻感,也有一直无奈到底的悲戚。
张行意识到什么,赶紧解释:“我不是看不上诸位大嫂,更不是不晓得诸位难处,实在是我答应了我兄弟,要让他落叶归根……所以不敢再应许其他事情。”
话到此处,张行复又看向那两个明显意动的溃兵:“你二人呢?家里没人,老家有些远,怕被朝廷缉拿,都能理解,留下也无妨,而这几位大嫂一看就都是善良人家,都能操持家务……总之,想走想留,我断不做恶人……如何?”
两名溃兵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咬牙点了下头,扔下车子,然后上前一手牵了一个寡妇,另外一人见状,也低头上前牵了两个人手。
张行点点头,也不多言,兀自推起独轮车,往路上行去,两个男子与七八名妇女赶紧起身让开。
走了十七八步远,张行忽然又停车回头,然后就在日头底下与两个男子再做叮嘱:“既然留下,就要好生对人家,更不能觉得人家是寡妇就胡乱欺压……将来我说不得会再来看你们的!”
讲完,不待两人回复,便头也不回的推起独轮车子上了路。
小小插曲,颇为感慨,可并不耽搁行路。而只是到了下午,日头刚刚偏西的时候,张行便已经明显脱离山地地区,来到了一片平原之地面前……他扶着车子立在一个小坡上,入目所及,只见午后阳光之下,草木茂盛,田野辽阔,城镇、村落、河流、道路清晰可见,宛如棋盘纵横,而且隐约可以看见些许人流、车辆在道路上行进,星星点点的农民、农妇更是在田野中忙碌。
就是这么一副普通景象,却让穿越者怔怔立在原地,足足愣一刻钟时间才回过神来。
接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罗盘,口中低声念咒,随即便看到罗盘指针弹起,指向了阳光下偏北向西的一条道路。
而待张行踏上此路,果然在天黑之前来到又一个村落外。
这里是平原地区,村落虽然还是显得有些破败,但规模却与之前的山村不可同日而语,足足数百户人家的样子,里面颇有几家宅院深广,甚至聚居区外围还有一个围起来的木篱笆,进村的入口处更是有五六名青壮负弓持盾巡逻。
接着,既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理所当然,张行被村民给拦了下来。
之所以出乎意料,是说手中罗盘清晰的指向了这个村子,他张行想履行承诺送都蒙回家,想寻一个安全的道路,想找个干净地方熬过今晚,还想吃点热东西,而不是在野外露营啃着怀里已经有些发馊的窝头……而这个能指出心中所向的‘金罗盘’虽然渐渐不被他待见,可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失效的意思。
至于说理所当然,那就更清楚不过了——外人、青壮、带着武器,更重要的是居然还有一具冒着寒气的尸首。
将心比心,换成自己是村里人也会阻拦的。
僵持片刻,张行并没有坚持,决定到村外寻个地方露宿,可就在他准备调转独轮车头的时候,前头村内忽然有一个急促的年长女声响起:
“听村里人讲,来了个当兵的?”
“是。”
张行心中微动,立即抬头抢在守村青壮之前做答,而且言语坦诚,毕竟,车子里除了都蒙的尸体,还有两个头盔、两把眉尖长刀,不要太明显,等他抬起头来发现问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娘后,又赶紧追问。“刚从东面翻山逃过来的,大娘有什么要问的?”
“朝廷在前面真败了吗?”大娘翘首看了眼车上都蒙那雄壮的身躯,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张行,这才认真来问。
“败了!”
“你是哪个军的?”
“中垒军。”
“长水军熟吗?”
“姓什么?”张行头皮一麻。
“姓刘……”大娘也有些紧张。
“不认识。”张行如释重负。
“不认识其实也好。”大娘也猛地卸了口气。
“这倒是实话。”张行情知对方与自己不是一个意思,但也不由看着都蒙尸首苦笑。
“这尸首是你中垒军的伙伴?”负着弓的守村青壮头目忽然插嘴,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眉毛如剑,双目炯炯有神,朴素衣物根本遮不住一身腱子肉。
“没错,中垒军的伙伴,一个伙的。”张行懒得遮掩。“因为是红山人,讲究个落叶归根,所以临死前嘱托我把他送回家……”
“红山人确实特别讲究这个。”有人抱怀附和。
“哪里只是红山人,谁不讲个落叶归根?”有老人低头窃窃私语。
“为啥会冒寒气?”又有少年好奇。
“怕尸首坏了,我度的真气。”
“你也是个修行人?”有其他青壮诧异打量。
“军中粗浅技巧罢了。”张行意识到什么,赶紧解释。“不入流。”
但迎接他的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局势似乎再度陷入到了困局。
“就一个人的话,住我家吧,睡我儿子床,一顿饭的事情!”
从中途便开始沉默的大娘忽然开口,而话语的后半截也明显转变了对象,却是对着那些个守村的年轻人说的。“到底只是一个人,咱们村里还剩几十口子丁壮呢,秦家二郎,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不怕他……再说了,愿意送伙伴回家的,多少是个守规矩的……还有这尸首,这年头,谁还忌讳这个……让他进来吧!”
此言一出,周围围观村民议论纷纷,却多有颔首,而几名守村的年轻人也略带犹疑的看向了那个之前出言的挎弓青壮头目。
被盯住的青壮头目,也就是所谓秦二郎了,目光扫过村口众人,稍作思量,却是点了下头:“既然刘婶愿意收留你,一晚上也无妨,就许你在我们村中歇息一晚……但明日就要速速离开……现在我送你过去,明日一早也是我送你出去……不要自作聪明,否则我秦宝的弓须不长眼!”
张行当然无话可说,甚至只能道谢,这个境况,人家愿意收留就已经需要感恩了。
这一晚,大概这位刘婶也是触景生情,不敢说把张行当成了自己儿子一般对待,但也极为周道,不仅提供了伙食住宿,还帮着张行弄了个包裹,洗了满是泥的靴子,着实弄得张行有些惭愧和不安。
毕竟,明日一早他就要离开,也不能卖力气报答一下这所谓一饭之恩。
前半夜无言,张行也睡得安稳。
可等到后半夜的时候,忽然间便有人急促敲门。
孬好是经历过一次稀里糊涂的火并,张行虽然一时心下哇凉,但还是狼狈起身去摸刀,而刚出了房门,就见到那刘婶已经披衣服起身,将门打开,迎了一人进来。
来人年纪轻轻,体量短小,好像是白日村口出现过的青壮之一,却不是领头那个秦宝,入了门以后,直接望向了张行,言出惊人:
“那逃兵……赶紧走吧!秦二那厮已经去报官了!官差说到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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