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
就在贾珩视察粤海水师,调兵遣将之时,原本早早前往肇庆巡视的广东巡抚周造,也在随员的扈从下,低调地返回了府城。
巡抚衙门,官厅后堂的一间布置雅致的书房中,周造换去身上的官袍,穿着一身员外服,落座在一张书桉后的椅子上,端起茶盅,拿着盖碗拨弄着茶沫,这位隆治年间乙卯科的二甲进士,年岁四十出头,面颊瘦长,气度儒雅,问道:“梁主簿,那位去了番禺?”
“中丞大人,这位永宁伯扬言要收回濠镜,这几天都在视察粤海水师,现在广州城中街头巷尾都议得沸沸扬扬。”对面山羊胡的老者,轻笑说道。
周造轻笑了一声,放下茶盅,说道:“这位永宁伯,到哪儿都不消停啊,江南江北大营不够他折腾的,现在又跑到广东点起一把火。”
最近的邸报,江南官场因为这位永宁伯,两位兵部侍郎已经被京中的钦差革职问罪,权势炙手可热的两江总督沉邡,也被革职留用。
他不躲着能行吗?
山羊胡老者道:“中丞大人,一旦打起仗来,朝廷势必瞩目,这也是中丞的机会。”
“唉,不可轻举妄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贾子玉喜欢折腾就让他折腾去。”周造轻笑一声道。
梁主簿提醒道:“中丞大人,老朽听说布政使的参政刘孝远去了番禺。”
听到刘孝远之名,周造面色阴郁几分,问道:“怎么回事儿?他去番禺做什么?”
梁主簿压低了声音,道:“刘参政和两淮盐政林如海是同年,而这永宁伯又是从扬州过来,中丞大人不得不防啊。”
周造闻言,眉头紧皱,目中现出一抹冷色,说道:“你的意思是?”
这个刘孝远初始与他政见不合,后来就盯着他家中在广东的一些生意。
“刘参政执意开海,这次去番禺会不会是谋划此事?或者,刘参政与中丞大人不睦,会不会搬弄是非?”梁主簿提醒道。
周造眉头紧皱,沉声说道:“海禁一开,人员来往频繁,广州人心就乱了,这刘孝远前几年就进言本官上疏全力开海,本官觉得弊端太大,不想他又打在了永宁伯的主意,真是岂有此理!”
此事有些棘手,如果那位圣卷优握的永宁伯上疏力陈开海,说不得真的引起中枢动了开海之念,那时广东商贾大族自行其事,百姓纷纷浮海谋生,广东之地的管理更为不便。
况且,如果进着谗言,他这个广东巡抚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尤在两可之间。
梁主簿问道:“中丞大人有何打算?”
“让人盯着他们,本官这就向朝廷的赵阁老和韩阁老写信。”周造眉头紧皱,冷声道:“好端端的,绝不能让他败坏了广东一地的大好局面。”
另外一边儿,贾珩与陈潇离了粤海水师的驻地番禺,回到驿馆,来到后堂书房,两人落座下来。
陈潇清丽眉眼间浮起思索,轻声道:“你今日这番话,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传遍整个广州城。”
贾珩道:“先把声势造起来也好。”
陈潇玉容顿了顿,转而又提及一事,说道:“今早儿,金陵那边儿传了消息,汪寿祺他们第一批递交的二百万两银子,送到了金陵的镇抚司,齐昆想要将这笔银子,解送京师户部,以供边军以及京中官员的诸项开销。”
贾珩面色微沉,说道:“给他们说,等内务府过来,才能动这笔银子不迟,现在江南江北大营新军方练,购置军械船只,方方面面都需要银子,户部今年不是刚收了秋粮,哪里就用这般急着用这笔银子?”
扬州八大盐商当中的程马黄鲍四家盐商的财货抄检出来,有四五千万两财货,可以说这是大汉盐业百年的底蕴,他抄检出这些银子不是给杨国昌续命的。
至于其他几大盐商,可以解送一部分银子给户部国库打饥荒,但这是他力推林如海进京的契机,现在还不是时候。
林如海原为正四品的左佥都御史,如是载誉归京,升任户部侍郎是板上钉钉之事,那时等杨国昌罢相去位,齐昆或许可能递补尚书,但以其资历,绝对成不了首辅或者次辅,那时,天子出于平衡政局的考虑,再加上户部的特殊地位,或许会寻机仍让户部两人入阁。
陈潇将茶盅放下,低声道:“如果不解送给户部,那么户部今年的日子可能也不好过,估计上下都指望着这笔银子补窟窿。”
贾珩道:“追缴的拖欠盐银解送户部,那些贪官污吏上下其手,十成能用到五六成就不错了,还是再等一等,这笔银子要用到实处。”
“对了,还有今年开春对边军的整顿,也是一塌湖涂,西北方面甘肃、宁夏、固原、大同、太原等军镇,听那边儿的锦衣情报,那些军将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兵额并未缩减,而是稂莠不分,补充实额,如今兵卒刚刚新募,战力低下。”贾珩皱眉道。
南安郡王和保龄侯两人不愿意得罪人,只是稍稍缩编了一些兵马,然后督促边将募训补充实额,边将也不是傻子,把家丁还有一些新兵补进了官军,
陈潇闻言,明眸看向贾珩,低声道:“女真这次在沿海骚扰,你先前说女真是打着声东击西的主意,会在蒙古动手?年底之前,蒙古那边儿可有战火?”
贾珩道:“如今江南太平无事,北疆也就动不起来,如果今年没有战事,那么就是明年开春,或者江南先搞起一些事情出来,女真的战略大致应是如此了。”
事实上,当多铎派出令符召集朝鲜水师准备报仇雪恨的同时,女真就已收到多铎方面在江南一败涂地的消息。
损失了三百正白旗的精锐,后金国内一众贵族十分震惊,而原本定下的十月出兵的计划,也因为此事产生了动摇,而且原本只是依附的喀尔喀蒙古其中一部又有不稳之势,动兵之议渐渐耽搁了下来。
因此整个大汉南北,反而一派北平无战事的模样。
两人正说话的功夫,薛宝琴从后院过来,落座在贾珩不远处的椅子上,少女那张白腻如雪的脸蛋儿上,带着一丝好奇,问道:“珩大哥,怎么样?”
贾珩目光温煦地看向宝琴,轻声道:“没什么事儿了,宝琴妹妹,等会儿让你潇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此刻贾珩都没有意识到,此刻总有一种给表妹说,让你嫂子给你做好吃的既视感,就差一个远角镜头,嫂子在厨房做饭,表妹在客厅……
陈潇这时起得身来,先是看了一眼贾珩,又是看了一眼薛宝琴,低声道:“你们兄妹两个说话,我去做饭。”
贾珩看向身形高挑的陈潇,低声说道:“嗯,去罢。”
薛宝琴这时落座下来,问道:“珩大哥,濠镜那边儿会不会打起仗来?”
贾珩沉吟片刻,道:“现在还说不了,妹妹倒也不用担心,战事波及不到这边儿。”
薛宝琴点了点头,甜甜笑道:“想着珩大哥这边儿如是早些结束,也能一同返回金陵呢。”
贾珩道:“京里那边儿热闹,你林姐姐现在还有李家的几个姐姐都在金陵。”
宝琴笑了笑,问道:“珩大哥,昨天晚上听萧姐姐说,你从金陵那边儿过来的?还在金陵给女真人打了一仗?”
贾珩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女真的一位亲王,联络了一帮海寇,想要扰乱江南沿海之地,就在海门之地打了一场。”
说着,将先前的海战给宝琴叙说了一番,道:“可惜让那个多铎跑了。”
少女身着粉白色长裙,梳着空气刘海儿,弯弯秀眉之下的晶莹明眸眨了眨,好奇听着贾珩叙说。
而一只雪白如藕的胳膊支在小几上,肌肤白腻如霜挂着一根红绳珠琏的小胖手,捧着粉都都的脸蛋儿,莹润如水的杏眸中见着向往之色,听得专注,就连耳垂上的珊瑚红耳环都一动不动。
似乎在想象着那种两方大战的场景,遗憾不曾见到。
贾珩叙说完战事,看向韶颜丰润可人的少女,轻声道:“宝琴妹妹,刚才我回来路上,让人去客栈问了,伯父的身子骨儿好了一些,想来再有几天就大好了,到时候咱们一同回金陵。”
宝琴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爹爹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身子骨儿比我们几个都健朗,也是这趟出海累着了。”
贾珩感慨道:“出海的确辛苦,妹妹这些年倒是去了不少地方,见识应该也没少涨。”
宝琴轻笑道:“见了不少有趣的人呢,这些夷人他们的头发各种颜色的都有,还有眼睛也有蓝色的。”
贾珩笑了笑,说道:“等有空了,宝琴妹妹和我讲讲怎么样?”
“好呀。”宝琴肖似宝钗的眉眼间,笑意烂漫,粉腻如雪的脸蛋儿上白里透红,欣然应道。
而两个人说着话的功夫,却见陈潇吩
咐着几个嬷嬷,端着饭菜,进入后堂的厅中,轻声道:“过来吃饭吧。”
贾珩笑了笑道:“好了,不说了,咱们去吃饭吧。”
看着宝琴,总让他想起宝钗,也不知宝钗在京里怎么样了。
宝琴笑着点了点头,两个人围着桌子坐将下来,用起饭菜。
时光匆匆,不知不觉就又是三天时间过去。
这几日,贾珩白天频频视察粤海水师,积极备战,并从其他府县调集步卒,一副为紧锣密鼓准备打仗的模样。
而随着粤海水师兵分几路开始切断濠镜的出入口,大批步卒在香山闸关设卡封锁着外间向濠镜输送的生活物资,一下子让濠镜的葡萄牙人慌张了起来。
这一天,贾珩从粤海水师驻地返回驿馆,刚刚坐定,番卫来报濠镜的澳督布加路派了一位名为李翰的汉人使者过来求见,现在驿馆前厅等候。
“小的李翰,见过永宁伯。”李先生朝着对面的蟒服少年恭敬行了一礼,小眼睛中闪烁着精明之光。
贾珩面色沉静,打量着对面的老者,问道:“是布加路派你来的?”
李先生笑了笑道:“布加路爵士上次收到永宁伯的谈判要求,原则上可以答应,但关于派驻官员管理濠镜以及军队解散事宜,希望再能与永宁伯再次磋商。”
经过这位李先生的劝说,澳督布加路已经决定和贾珩好好谈谈,除却军队是否解散,其他几个问题仍有可谈判的余地。
贾珩沉声道:“租约续签的条件,上次我已经说过,不再重复,单就驻军一事,濠镜方面的军队必须解散,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容忍自己的土地上存在别国的武装势力,这是我们谈判的底线!”
李先生闻言,心头微凛,但脸上陪着笑意,小心翼翼说道:“永宁伯,租约欠缴问题,我方可以将历年拖欠的租金补回,但军队解散实是难以接受,而且我方已经成立自治委员会,实现对当地人的管理,如果是广东再派官员,语言不通,交流也有障碍,只怕管理起来也多有不便,是否由双方共同管理?”
贾珩道:“濠镜本来就是我大汉的土地,军队必须解散,要么打过一仗,濠镜再无红夷,要么红夷解散军队,至于派出官员管理,这仍是我方的治权,葡人成立的自治委员会可以作为民间组织,调解本国侨民的争讼桉件,这已是我方最大的让步。”
如果根据属地的管辖原则,哪怕在其他国家的土地上的本国侨民刑事争端,也应由当地官府处置。
至于葡萄牙人是否接受,在平行时空的明朝,对于大明的要求,葡萄牙人几乎是无所不允,现在分明是见大汉几十年不理他们,开始得寸进尺。
李先生脸上的笑容不减,道:“永宁伯,以粤海水师的战力,如果真的打起来,粤海水师伤亡不会小了,永宁伯也不好向朝廷交代吧?”
贾珩冷笑一声,道:“本官如何向朝廷交代,不劳你一个数典忘祖之人费心。”
声音倏沉,喝道:“为守卫大汉疆土而战,纵然有着伤亡,只要拿回濠镜,伤亡代价都是可以接受的,反观红夷,如果与朝廷大战一场,我保证拿回濠镜之地以后,不会再有一个红夷存在!”
李先生霍然色变,心头一凛,说道:“永宁伯的意思,我会向爵士转达。”
贾珩抬眸看向李述,说道:“送李先生回去。”
待李翰离去,陈潇目中现出思索,问道:“布加路会答应你的条件?”
“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都无法改变濠镜的结局。”贾珩目光眺望远处,轻声道:“不过我觉得布加路如果不是冲动的莽夫,应该会答应。”
随着粤海水师集结起来,其实也可以看出,汉军还没有腐朽到连一个濠镜都拿不下的地步,无非是伤亡代价大小的问题。
而现在就是在对濠镜极限施压。
濠镜,澳督官邸
听完李先生所言,布加路脸上阴沉似水,久久无言。
战争?这个决心并不好下。
汉国地大物博,纵然一时失败,也会集结数量更为庞大的军队前来攻打,那时候事情就不好收场。
李先生叹了一口气,提醒道:“总督,永宁伯现在派驻粤海水师的兵马已经包围了整个濠镜,并且封锁了诸方海道,一旦打起来,我方孤立无援。”
卡洛斯愤怒道:“爵士,汉国欺人太甚,我们可以消灭他们!”
布加路摆了摆手,眉头紧皱,低声喝道:“不能冲动。”
说着,向庭院中踱步,脸上见着担忧。
他是要守住这片土地,等待机会将这里成为远东大陆的桥头堡,不是要丢掉这个桥头堡。
李先生提醒道:“爵士,永宁伯不可能一直待在广东,等到他离去以后,我们仍有贿赂广东官员,重新建立军队的可能,小不忍则乱大谋。”
当初就是贿赂着广东官员,得以在此地留下,渐渐发展壮大。
布加路面色阴沉,在卡洛斯焦急的等待中,沉吟道:“现在不宜发动战争,如李先生所说,哪怕现在将军队解散,以后我们有着人手和枪炮,还能重新组建起来,可一旦开战,哪怕是打败了来犯的汉军,只会引起汉队更为勐烈的报复。”
李先生低声道:“爵士如果要和谈,那么可以如前日我们商议的那样,争取保留澳督官邸的卫队,同时将相关的军队编成船只护卫,分散在远航的船只中,等永宁伯一走,避过风头,就可重新组建军队。”
在他看来,只要有着枪炮火铳,等到汉国对濠镜的管理松懈,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卡洛斯急声道:“汉国人一定会派人监视着,爵士不能听这个汉国人的话,说不得他和汉国的官员串通起来蒙骗爵士。”
布加路狠狠瞪了一眼卡洛斯,沉喝道:“不得对李先生无礼。”
李先生道:“那时还可以贿赂汉国的官吏,他们都是一群贪婪的豺狼。”
布加路闻言,点了点头,心头打定主意,目光咄咄地看向李先生,道:“李先生,你陪我亲自前往番禺,与汉国的伯爵见上一面,商谈租约的条件细则。”
卡洛斯闻言,面色急切说道:“爵士,卑鄙无耻的汉人如果扣留爵士,再发动偷袭,那时对濠镜就是一场灾难。”
事实上,在平行时空的明朝,明军与葡萄牙人的战争中,基本都是不讲武德地发动偷袭,此事都记载在史料中。
“汉国有句话叫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如果汉国真的那般做,那时战争当然不可避免。”布加路冷声说着,面上神色愈发坚定。
李先生行了一礼,说道:“爵士,那我这就通知汉国的永宁伯,准备接洽事宜。”
布加路爵士点了点头,然后来到窗前,看向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陷入深思。
待李先生离去,卡洛斯劝说道:“爵士,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
“我们来到这里,原就是为了冒险。”布加路看向卡洛斯,道:“如果发动战争,纵然胜了一场,也会在后续引起汉国的报复,我们会丢掉濠镜。”
卡洛斯闻言,目中闪过一抹冷色,再不多言。
既然爵士执意选择狡猾卑鄙的汉国人,那就不能怪他了。
卡洛斯深邃的眼眸中,隐约倒映出一道身材丰腴,浮凸有致的倩影,心底涌起一抹火热。
很快,贾珩就收到了布加路爵士派来的特使,传信要前往番禺见自己一面。
在番禺而不是在濠镜,自然是显露出布加路的善意。
驿馆之中——
听完锦衣府卫的禀告,陈潇蹙了蹙秀眉,晶莹玉容上现出思索,低声道:“这个布加路是准备打算答应你的条件?”
贾珩思索片刻,目光幽幽道:“红夷既然想要占据濠镜,就不愿与我国冲突,事实上,只要我国再如辽东之战那样,对内部事务自顾不暇,他们用不了多久,就能如以往一样继续占有濠镜。”
其实,在之前就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打起仗以后,就是武力收回濠镜,如果濠镜妥协,那么就争取更多的条件,然后等一二年才彻底解决濠镜的问题。
这些人以为朝廷稀缺的注意力不会一直被濠镜牵扯,如果按照平行时空,也的确是这样,从明末的清军入关,很长一段时间内,清政府根本没有时间理会濠镜的红夷。
但他不同,之后的注意力会借濠镜这个窗口观察西方的变化。
就在这时,薛宝琴托着洗好的一盘葡萄走到书房,翠羽秀眉之下,晶莹澄澈的明眸熠熠闪烁,惊喜道:“珩大哥,那位布加路爵士要来了?”
贾珩看向天真烂漫的少女,轻笑道:“等会儿还离不了薛妹妹的翻译。”
宝琴“嗯”地一声说着,坐将下来,拿过一串葡萄,递将过去,粉腻的脸蛋儿梨涡浅笑说道:“珩大哥,吃葡萄啊。”
贾珩接过一串葡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