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珩送走了粤海将军邬寿,返回后堂,继续翻阅着广东相关官员的履历档案。鴟
广东布按两司的官员履历,根据异地不为监临官的常制,都是其他省籍的官员,从履历上也并无出奇之处,多是科甲进士出身。
之后由锦衣府的探事记载着一些官员的言行和官声,中规中矩。
而粤海水师的将军邬焘还算老实本分,或许原就知道隐瞒也隐瞒不过,其所言基本属实,水师三万五,战力不说,起码还算年轻,只是要照看长达数百里的海岸线,难免捉襟见肘。
不过——
“邬家通过水师船只向南洋诸国贸易,水师将领参与获利银者众。”贾珩目光闪过其上的记载文字,抬眸看向外间的天空,低声道:“军队经商,武装走私。”
这是锦衣府的密档记载,锦衣探事作为朝廷的耳目,在地方只负责记载,归档封存,只有特别恶劣的言行,才会及时报给中枢,当然,报不报也取决于锦衣府的将校和当地官员的关系。
锦衣府并不是绝缘于地方官府的衙门,越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越是如此。鴟
贾珩看向一旁恭谨而立的锦衣千户焦可,问道:“焦千户,邬家在广州府风评如何?族中子弟在广州城中可有横行不法之事?”
焦千户拱手道:“回都督,邬家在广州城中原就是名门大族,无人敢于得罪,族中子弟大多都做着向南洋诸国的海贸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倒并未听出惹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来。”
贾珩闻言,目光幽幽,面上现出思索之色。
他也只是简单询问两句,至于借此打击粤海的官场,此行……不宜节外生枝。
他从来不觉得仅仅带着两百缇骑来到广州之地,就能动摇本地军政大吏的根基,而且他来此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改变粤海的政治生态。
水至清则无鱼。
只要广东军政两界积极配合他解决濠镜问题,然后引进一些火器技术,那么暂且不宜节外生枝。鴟
“濠镜之地,可有锦衣府卫探事流连盯视?”贾珩沉吟片刻,目光咄咄地看向焦可,问道。
焦可低声说道:“布置有一些眼线,但不多,先前南镇抚司的赵千户领着人前往濠镜之后,探事帮着搜集情报策应,为濠镜的红夷发现了一些。”
贾珩点了点头,沉吟道:“加派一些人手,盯着红夷。”
濠镜之地的澳督布加路身边儿的亲信必然都是红夷,当然其实说红夷并不准确,因为葡萄牙人的头发也不全是红的,只是前明和汉廷的粤海官民将荷兰、葡萄牙人统称为红夷,不加甄别,后者也被称为佛郎机人。
贾珩念及此处,摆了摆手,让焦可离去,看向不远处的陈潇,少女刚刚沐浴过后,一头秀郁青丝随意以青绳系在腰间,也不知从哪弄来的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清洗完毕,其上还带着水珠。
“潇潇,濠镜之中可有白莲教的人?”贾珩放下手中簿册,笑意微微地看向陈潇,问道。
陈潇玉颜清冷,只简单道了一字:“有。”鴟
然后,少女端起一盘水灵灵的葡萄放在小几上,摘了一口,轻轻剥着,放进嘴里。
贾珩看着动作慢条斯理的少女,轻声说道:“看能不能让人帮着传递消息,观察红夷水师的动向以及兵力构成还有部署。”
据先前的广东都指挥使方峻说,红夷仅仅有两千水师,但真到战时,可能澳督还会招募一些在濠镜的渔民和海寇充入水师。
陈潇点了点头,道:“我让人帮你留意着。”
少女说着,坐在一旁,蹙眉说道:“你到了广州,红夷那边儿应该就已经收到消息了。”
贾珩沉吟道:“我现在就稳坐钓鱼台,等他们派遣使者过来。”
不管怎么样,大汉人多势众,而且还占有地理优势,不管是葡萄牙还是荷兰都无法在远离本国数千里外的异国他乡连续作战。鴟
“你要小心,逼迫过甚,他们再和多铎同流合污起来,到时候反而将那红夷大炮以及火器制艺贩卖给女真,整个闽粤之地将再无宁日。”陈潇提醒道。
贾珩拿起一个葡萄,放进嘴里,又酸又甜的汁液在口中流溢,轻声道:“不会,我有分寸,再说女真人还在北方,远水解不了近渴,红夷如果识时务,只能选择与我大汉合作。”
陈潇坐将下来,剥着葡萄,轻声道:“那租借濠镜,你打算怎么弄?”
贾珩看了一眼素手破葡萄,汁液横流的纤纤柔荑,道:“续租可以,仍是十五年一签,但过往二三十年欠缴的银子,应该归还朝廷,当然也可以用这些银子折合成红夷大炮以及火铳偿还。”
自陈汉太宗年间,租借濠镜给与葡萄牙人后,葡萄牙国内就派来了总督以及卫队,用以管理本国侨民,抵御荷兰人入侵。
当然,根据太宗朝定下的租约,葡萄牙国内每年需要缴纳给广东布政司五万两白银当作租金,数目不多不少。
但近些年,随着葡萄牙在隆治年间打赢来犯的荷兰人后,就以租约到期未得续签为由,将这笔银子赖掉,而陈汉辽东大败后,内部政治风波不断,广东地方官员担心引起战争,在二十年的时间里,皆是敢怒不敢言。鴟
濠镜,总督官邸
在贾珩来到广州府的第二日下午,此刻,官邸之后则是一片花园,白色栏杆石柱围拢而成的楼房中。
澳督布加路年岁四十出头,身形高大,浅红色的头发卷曲着,鹰钩鼻,眉骨耸高,眼窝深陷,目光深邃。
这位总督已履任澳督五年,颇受葡萄牙布拉干萨王朝国王的信任,身旁的则是夫人海莉,三十多岁的妇人,身材丰腴,鹅蛋儿脸柔美恬静,鼻梁高挺,烈焰红唇,穿着百合色的连衣裙,织绣精美的衣襟,宛有丰盈满月裂衣欲出。
一旁的小女儿诺娜则是十三四岁模样,瓜子脸蛋儿面皮白皙,鼻梁挺直,粉润的嘴唇略薄,因为拥有四分之一的北欧血统,弯弯睫毛之下的深邃眼窝里是一双宝石蓝的眼睛,水汪汪,亮晶晶。
一家三口正在喝着咖啡,享受着静谧的午后时光,不远处的侍者似乎吹着鼓笛,悠扬婉转的曲调飘荡在空气中,欢快惬意。
就在这时,一个浅栗色短发,身穿戎装的青年,上了花园,行了一礼,递上了一封信笺,道:“尊贵的爵士,这是广州巡抚衙门的官员递送而来的密信。”鴟
布加路放下手中端着的咖啡,转头而去,目光锐利地盯着那位青年,也是侍卫长,问道:“信上说了什么?”
这位澳督出身葡萄牙贵族在濠镜待了几年,对中国的文化其实了解了不少,也能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汉国的伯爵贾珩,已经到了广州,并说要广州地方官员训练水师,时刻准备打仗。”青年拗口地念着贾珩的名字,叙说着信笺内容。
布加路皱了皱眉,低声道:“驿馆里的两位汉国的官员,不是要向我们购买大炮还有火枪?难道用购买的大炮和我们打仗?”
不远处的海莉听着自家丈夫议论着,深邃的眸子见着思索之色。
诺娜也放下手中的乐谱,蓝眸如一汪清泉地看向自家父亲。
“爵士,这可能是汉国人在炫耀武力。”那青年起得身来,目光闪烁宛如星辰明亮。鴟
布加路点了点头,冷声道:“这次是续约的契机,我要把这里变成我国在汉国的一座桥头堡!”
那侍卫长重重点了点头。
布加路想了想,吩咐道:“你前往广州城,就说我要约见汉国伯爵在濠镜见上一面。”
而在布加路吩咐着侍卫长前往广州城时,就在濠镜一座汉人开设的客栈中。
锦衣南镇抚司锦衣千户赵毅,进入厢房之中,看向坐在窗下的桌子上,正在聚精会神研究着火铳的军器监的监丞徐庭业。
“老徐,吃饭了。”赵毅笑着了笑,从食盒中,将几个菜肴的碟子摆放在几案上,不由感慨道:“弄这些菜样可不容易,让手下兄弟跑了几条街。”
徐庭业放下手中的火铳,目中见着惊叹之光,翻来覆去抚着火铳,道:“这红夷人的火器,的确有独到之处,你瞧这这枪管顺滑的和女人的手没什么两样。”鴟
赵毅脸色一黑,忍不住笑道:“老徐,你这是什么比方?出来久了,这是想女人了?”
两人从神京城中,经过大半年来到濠镜,早已渐渐熟悉,平常开着一些玩笑。
徐庭业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当年我大汉神机营就取法于红夷,建造弗朗机炮以及其他火铳,后来历过百年,人家已将火绳点燃,改成以燧石点火,只是这种铳管不好铸造,还有枪弹,同样不好大量制造合用的。”
在明代末年,火器研究专家毕懋康制作了燧发枪,此刻已是崇平十五年,也就是十七世纪中期,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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燧发枪已经广泛装配至法国军队。
而这种枪械也为葡萄牙人装配了一些。
赵毅拿起筷子,好奇问道:“我汉国能造这种火铳吗?”
徐庭业摇了摇头,道:“枪弹其实还好说,但铳管制艺,匠人技艺熟练与生疏不同,难以形成一定的铳管制艺,就连寻常的鲁密铳和鸟铳,铳管都时常有炸裂之忧。”鴟
这是火器在这个时代的弊端,作战不够稳定,纵然到了清代,火器也是作为弓射补充。
赵毅道:“我泱泱大国,竟连一个铳管都造不好?”
徐庭业叹了一口气,并未说话。
另外一边儿,贾珩在广州锦衣府千户所稍作歇息之后,就随着粤海将军邬焘前往粤海水师所在的番禺卫港。
此地修建有水寨,舟船水师在整个水寨港口中停泊,贾珩一路视察了舟船水师以及驻寨的步卒,见过了一众将校。
粤海将军邬焘道:“永宁伯,水师现在是艰难了一些,水卒大约有着两万五千人,并未全部在港。”
贾珩看了一眼邬焘,心道,这些舟船水师帮着你邬家还有广州的富商巨贾做着走私生意去了吧?鴟
“精神头儿还不错,不知装备军械之后的作战水平如何。”贾珩道。
邬焘道:“实不相瞒,粤海这边儿除了一些海寇肆虐,并未打过大仗。”
贾珩面如玄水,不置可否,问道:“晌午了,先去县城看看。”
粤海将军邬焘闻言,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领着大批官员簇拥着贾珩前往番禺县城。
刚入县城,途径一排依托港口而建的房舍官署,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之声。
“尔等凭什么扣我们的货船?”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在几个青年仆人的陪同下,高声唤道。
“朝廷严查走私,凡入境船只有所夹带,连同货船一体扣押,我不是和你说了,你们怎么还过来?”那书吏压低了声音,吩咐着几个差役,呵斥道:“快回去。”鴟
“你给我们说清楚,大汉究竟哪一条律法规定,不能携带礼物从海外归来。”这是一个少女的声音,娇俏中带着几分天然而生的酥糯。
“这是隆治二十九年的敕令,朝廷就是这般规定的,要不你们交五百两银子赎船,要么就船只和货物一律充公,快走,快走。”那书吏见远处一些锦衣和军将簇拥而来,一时慌了神,对着周围对峙的差役道:“赶紧将他们撵走。”
先前主簿大人提及,一位京里的大人物最近要巡查海防营务,水师将校兵卒以及港口吏员皆不可滋事。
然而,贾珩面无表情地看向邬焘,旋即,对着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陈潇,道:“你去看看。”
陈潇点了点头,快步向着那正在争吵的少女行去,询问情况。
那少女脸颊白皙如梨蕊,眉眼如画,红唇恍若玫瑰花瓣,眉眼与宝钗带着一二分相似,并无任何异域特征,只是肤色白腻,微微发胖,故而整个人恍若大号瓷娃娃。
薛宝琴与自家的管事宁伯,相询着书吏道:“我们怎么算是夹带?都是一些给亲戚故旧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也不是为了贩卖牟利,怎么按着走私论处?”鴟
那书吏分明是广东水师负责缉私的吏员,见那少女不依不饶,吓唬道:“那也不行,这是朝廷的规定!你和我说这些没用,快点儿走,等会儿大人们过来了,再治你们一个走私通商之罪。”
薛宝琴柳眉微蹙,柔润星眸中见着恼意,道:“你们还讲不讲理。”
这位少女从小跟随着父亲游历南洋诸国,性情落落大方,此刻与那书吏据理力争,并无中原女子的羞怯。
这边儿,邬焘见贾珩的脸色不大好看,心头暗骂一声,对着随行的一个参将说道:“怎么回事儿?去看看。”
其实,邬焘也不知晓,否则以邬家与贾家的关系,如果得知这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薛家的货船,早就让人放了船只。
少顷,陈潇去而复返,眸光清澈明亮,说道:“我方才问了下,是薛家的人。”
贾珩拧了拧眉,目中现出一抹疑惑,问道:“薛家的人?哪个薛家?”鴟
“就是金陵那个薛家,现在去了京城,就住在荣国府。”陈潇目光清冷,回道。
贾珩心底忽而闪过一道亮光,暗道:“还真是薛家。”
难道是薛宝琴与其父亲,二人可以说游历南洋诸国。
说着,快步而去,只见一个姑娘还有几个伙计聚在一起,白腻如雪的脸蛋儿气鼓鼓地嘟起,生气地看向不远处的书吏。
这时,那书吏面色微顿,看向不远处簇拥着的几个大人物,脸色倏变,继而就是一惊。
“卑职见过大人。”书吏领着几个令史,连忙快步上前,向着粤海将军邬焘行礼道。
邬焘脸色阴沉如冰,喝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鴟
那书吏心头一紧,道:“禀大人,我部水师巡船在海口巡弋,登检客船,查获靠岸船只所带香货。”
“胡闹!”邬焘沉喝一声,目带煞气。
这是什么时候了,他前几天还耳提面命,说了几次,最近不好弄什么幺蛾子,京中有大人物南下巡查,这些人耳朵里塞驴毛了吗?
那书吏闻言,吓了一哆嗦,后背已经沁出冷汗,颤声道:“大人,我……”
“还不赶快将人的货船给放了。”邬焘冷声说道。
贾珩面色淡漠,问道:“邬将军,这以舟船水师巡船登检缉私是怎么回事儿?”
邬焘胖乎乎的脸盘上见着笑容,说道:“永宁伯有所不知,这是按着隆治二十九年的敕令,粤海等地客船靠岸,不得夹带南洋诸国香货,轻者缴纳罚银,重者扣留货船。”鴟
贾珩皱了皱眉,问道:“自太宗朝以来,于海禁商贸一事,中枢多发敕令,前后龃龉、自相矛盾者不可胜计,据本官所知,崇平三年因南洋诸国进贡提出客船可畅行南洋与粤海,当时诏书允之,当时就再未提及少量香货携带,以走私论处,粤海水师如今奉的什么缉私命令?”
既然他有意开海兴商,先前就研究了陈汉自太宗朝、隆治朝、崇平朝的敕令,货船与客船还不一样,后者因为陈汉与南洋诸国本身就有文化交流的
那帮文臣称之为以中华之礼教化。
邬焘沉吟片刻,说道:“这个……”
贾珩道:“朝廷对海禁之策,自崇平以来,也从未说过查禁货船后可以赎金担保,这可是粤海方面自行其是的敛财之计?据本官翻阅锦衣密档,粤海水师常有一些官兵以此勒索过往客船,邬将军,如斯陋规,既无敕令可依,又败坏军纪,委实不知粤海方面又要如何?”
除却东南亚的朝贡体系外,陈汉为笼络友邦,对僧侣、游客渡船往来还是不怎么禁止的,但对走私还是有些遮遮掩掩的查禁。
不同时期的敕令混乱和畸形,政令复杂,而且广东巡抚衙门也颁行了相关命令,更让人无所适从,而粤海分明是伺机勒索。鴟
而且粤海将军以及广东的本地士绅和高阶官员,在朝贡之外,同样做着海贸生意,从中逃避市税。
甚至一些官员向朝廷上疏:“广东海域岛礁众多,缘海之人,往往私下诸番贸易香货,因诱蛮夷为盗。”
换句话说,这种时废时兴的海禁,恰恰给了一些士绅便利,因为不用缴税,而广东地方士绅家族都有自己的走私渠道,广州市舶提举司遂渐废,反而流失了国家税银。
其实,朝中不是没有有识之士注意到,海禁有时松绑一段,但并未形成政策的长期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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