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盐院衙门
黛玉所在书房之中,灯火璀璨,两道人影隔着一方小几相对而坐。
贾珩凝眸看向不远处的少女,轻声道:「林妹妹,等在江北大营初步整顿之后,咱们去姑苏一趟。」
扬州盐商的事儿,可以先冷处理一阵,待风头避过去,再行雷霆一击。
黛玉螓首点了点,粲然星眸熠熠流波,也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少年看着她的目光,虽温煦依旧,但却与以往都有些不一样。
贾珩这时,环视向周围的摆设,温声道:「这就是妹妹小时候的居所?」
房间之内,布置很是典雅,罕少金银玉器,家具陈设都氤氲着一股书香门第的气息。「是啊,原本还说有些忘了小时候的事儿,刚才一进来,什么都想起来了。「黛玉柔声说着,拿起一个铜镜以及木梳,低声道:「这个镜子还是当初母亲给我买的。」
说到此处,神情略有一些黯然。
贾珩看向对面的少女,温声道:「妹妹,去姑苏时候带着,有什么话可以和姑母好好说说。」
虽未见过其母贾敏,但既能生出这么一个绛珠仙草,想来也是个伶俐机敏的。黛玉螓首点了点,柔声道:「谢谢珩大哥。」
贾珩道:「妹妹,讲故事吧,等会儿妹妹也好早些歇着。」之后,贾珩与黛玉讲了一个故事,然后就返回去歇息。
待贾珩离去,黛玉坐在帷幔四及的床榻上,高几上跳动摇曳的烛火映照着少女如潇湘之水、楚楚动人的眉眼,白皙如玉的小手握着一只小羊,分明是那个羊符出神。
当初那灯火辉映处,风雨夜归人的一幕,似在脑海中再次浮现起来。
「姑娘,天色不早了,该歇息了。」紫鹃近前,端过一杯酥酪茶,轻柔说道。
「嗯。」黛玉轻声应着,将羊符放下,随着年岁渐长,已见绝代风姿的脸蛋儿在柔和灯火下,妍美不胜,忽而幽幽叹了一口气。
紫鹃笑了笑,问道:「姑娘,好不容易回来,正是高兴的日子,叹气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时心有所感,你看这青蛾,明知道是烛火,却偏偏往里扑着。」林黛玉攥着羊符,抿了抿粉唇,盈盈如水的目光看向窗棂外的蛾子,低声道。
明知已有家室,应无可能,却又忍不住。
紫鹃看向眉眼之间浮起郁郁之色的少女,作为伺候黛玉一起长大的人,对黛玉平日的隐秘心思,倒也能猜出一二。
其实,豆蔻年华的年纪,情丝朦胧,好感与喜欢,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紫鹃思量着黛玉的感慨,低声说道:「姑娘,珩大爷是有着大能为的人,去年时候,谁能想到他有今天?许多旁人都没法子可想的事儿,在他手里,都能想到法子,那位咸宁公主也不是跟着去了河南,听东府一些丫鬟说,将来还不知怎么着呢。」
黛玉闻言,芳心微颤,一剪秋水的明眸看向紫鹃,见着讶异。
「一些事儿,都不是姑娘该操心的事儿,那是旁人该操心的事儿,让旁人愁眉不展去罢。」紫鹃轻笑了下,柔声道:「姑娘想那般长远做什么呢。」
如是那位珩大爷真的要和姑娘好上,自然得给个交待,如是不喜她家姑娘,那一开始又是请御医调理身子,又是送着生礼儿,又是天天讲着故事....
黛玉心思慧黠,闻听紫鹃之言,玉颊微红,声若蚊蝇地「嗯」了一声。是了呀,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后自有人来想办法。
紫鹃柔声道:「姑娘,天色不早了,早些睡就是了,再说,珩大爷究竟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平时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所谓红楼原著之中,慧紫鹃情试莽宝玉,原就是心
思晶莹剔透之人。
黛玉闻言,黛眉蹙了蹙,清眸盈盈如水,蒙起一层思索,心底不知为何,忽而想起言谈甚欢的贾珩与自家父亲,心底涌起一股怅然,许只是爱屋及乌。
念及此处,又是叹了一口气。
翌日,烟雨朦胧,天地苍茫,贾珩一大早儿,换上蟒服,在锦衣府卫士的扈从下,前往水裕府上,或者说在扬州盐商的眼线之下,前往水裕府上。
此刻,甄晴与甄雪两人正在与水裕叙话,此外还有水裕的夫人徐氏。
徐氏笑道:「前几天还去看过老太君,说了不少话,老太君是有福之人,脸色看着都比
我红润,还是多加调养,想来应不是什么大事。」
甄晴叹了一口气,面上忧色不减道:「但愿如此吧。」水裕听着两人寒暄着,问道:「溶儿现在还在大同?」
甄雪接话说道:「朝廷的召回谕旨已在路上,想来不久就能回来了。」
「溶儿说来也走了大半年了,大同那边儿的蒋克宁,当年是兄长的部将,现在怎么这般不晓事。」水裕眉头紧皱,有些不满说道。
上一代北静王也是一位名将。
甄雪道:「许是有着什么难处,王爷回信也没有提及此事。」
「能有什么难处?不过是吃空额,喝兵血,他们让普通军卒种田所产归己不说,现在又骗取着朝廷的兵饷,真是贪心不足,欲壑难填。「水裕放下茶盅,道:「如果是宫里派老夫北上整饬边军,他们那些撒豆成兵的小手段无所遁形,溶儿终究是年轻一些了。」
毕竟是水溶的四叔,看着水溶长大,说话也是长辈的语气。
徐氏瞪了一眼水裕,忍不住抢白道:「就你?溶儿也是军机枢密,能不知人家耍的什么手段,不定在哪儿遇上了阻碍。」
水裕正要辩驳,就在这时,一个嬷嬷进来禀告道:「老爷,永宁伯递了拜帖进来,想要见着老爷。」
水裕闻言,心头大惊,面色变幻不定。
昨日贾珩对扬州盐商的对话,水裕今天自然也是听到一些风声,永宁伯南下整顿扬州江北大营,并会帮着江北大营向南京户部讨要粮饷。
甄晴秀眉蹙了蹙,凤眸闪烁,心头同样一惊,暗道一声真巧,转眸看向甄雪,正对上一双同样慌乱而娇羞的眼神。
虽双妃与贾珩数度恩爱缠绵,这一路上几乎是炮火连天,但换个场合再见仍有几分尴尬。
水裕默然片刻,看向一旁的自家夫人徐氏,道:「领着两位王妃先到偏厅叙话,我稍后就来。」
甄晴柳叶细眉之下,清冷明亮的凤眸闪了闪,柔声说道:「水四叔,甄家贾家原是老交情,与贾子钰也算是故交了,等会儿见上一面也不算什么。」
两人并非寻常女眷,再加上甄贾两家原为世交。
当然,主要是甄晴要看看贾某人过来寻水裕做什么。
水裕见此,也不好再说其他,虽然甄氏姐妹是客,但甄晴怎么也是楚王妃,身份非寻常可比。
说话不多时,就见着一个团纹黑红蟒服,黑帽的少年,在几个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府卫扈从下,来到庭院之中。
贾珩抬眸看向水裕,问道:「水节帅别来无恙乎?」
上次来扬州借调兵马,两人就打过照面,倒也不怎么陌生。
水裕不敢怠慢,拱手道:「永宁伯大驾光临,真是寒舍蓬荜生辉啊。」两人寒暄着,伸手相邀,引贾珩进入花厅。
锦衣府卫士倒是没有随着进去,而是在廊檐下守卫。
贾珩进入花厅,却是瞥见楚王妃甄
晴,丽人容颜妖媚,肌肤雪白,在哪里都是一抹靓丽的风景,面色平静,问道:「楚王妃也在这里?」
因为方到扬州,为各方瞩目,以致眼线众多也不好再去推磨研浆。
楚王妃甄晴磨盘大的丰圆、酥翘离了梨花木椅子上,两道弯弯秀眉之下,那双妩媚流波的美眸,看向一副装作不太熟的贾珩,轻笑道:「珩兄弟,我与妹妹过来拜访拜访水四叔,珩兄弟过来这是?」
贾珩看了一眼甄雪,朝其点了点头,倒是让花信少妇脸颊微热,手中的手帕攥紧了一些,也不敢做娇羞之态。
贾珩道:「寻水节帅有些事,原是打发了人去江北大营询问,听说水节帅不再彼处,就只好到府中相扰。」
据锦衣的情报,水裕甚少去大营坐衙视事,或者说整个江北大营就是一股散漫、Yin逸的氛围。
扬州的江北大营当初借调军士抗洪备汛,就有不少将校反馈扬州兵士偷女干耍滑,甚至如果不是有京营强军在侧弹压威慑,一些只想拿钱、不想干活的兵士,还会借机鼓噪闹事。
相比未得整顿的京营,这些被扬州繁华迷了眼的士卒,已经成为巨大的负担,南京户部都不想给他们开饷。
水裕面色有些不自然,打了个哈哈,道:「今天是两位王妃过来拜访,平时末将原本也是在大营坐镇的。」
眼前一位军机大臣,说实话还是有些忌惮。
贾珩看了一眼正端着茶盅,品茗不语的楚王妃甄晴,轻声道:「水节帅,江北大营将校兵勇,久疏战阵,朝廷意图对营兵即行整顿,水节帅什么时候有空暇,去大营会商整军大计?」
水裕面色迟疑,低声道:「永宁伯,整军非同小可,未有朝廷行文,也不好大动干戈。」其实,这都是借口。
贾珩面色肃然,从袖口取出一份奏疏,目光幽沉几分,道:「水裕,有上谕。」
水裕作为检校江北大营节度使,只要其决意整军,根本不需要他拿出临行之前,写给崇平帝的奏疏,而天子批复的上谕。
现在还是军机大臣的威信未曾广布,水裕不愿卖他这个面子。
此外,还有其他的密谕,不一定用得上,比如给两江总督沈邡的密谕,江南大营也可择机整饬,但这个风声是不能提前透露,相机行事。
水裕闻言,心头大惊,面色一顿,离席而拜,道:「臣恭请圣安。」
「圣躬安。」贾珩面色淡漠,摊开奏本,沉声道:「拟以永宁伯携天子剑,提调江北大营军士,整饬武备,节度使水裕全权协助,不得怠忽,凡江北大营一应将校简拔选任,兵马机务,悉委永宁伯署理,因军机枢密,事关重大,是故,不予另行内阁明发上谕,钦此。」
说着,拿过手中的奏本,递给水裕,明晃晃的玉玺之印盖在其上。
因为是密谕,没有以绢帛圣旨,自然也就没有传将下来,更多是一种非正式的命令。事实上大部分政事都是以奏疏一请一示而行,还有一些是不落纸笔的口谕,落于纸笔的圣示。
好像红头文件、内部纪要、一张小纸条,似乎没有法律效力,但可比法律文件都要管用。
水裕心头剧震,郑重行礼,拱手道:「臣水裕谨遵圣谕。」
不是谁都有那个魄力明着抗旨,哪怕是一道密谕,不怕被皇帝记在心头?
甄晴此刻坐在一侧,凝睇看向那剑眉朗目,面容清峻的蟒服少年,凤眸闪了闪,面色有些不自在。
实难将眼前这一本正经的少年,与先前在耳畔说着让人心驰摇曳的话,抱着自己下榻来回走动,巅得人魂飞天外的混蛋联想在一起。
丽人念及此处,平静无波的心湖中,不由荡起圈圈涟漪,裙下的双腿交叠
了下,但旋即,心头不由暗骂了一句。
这个混蛋装腔作势,拿着鸡毛当令箭。
不过,他现在的确位高权重,也不枉她吃了那么大亏。
只是这番整饬武备会不会把水四叔的差事给弄丢了?甄晴心头不由蒙起一层厚厚阴霾。
贾珩道:「水节帅,江北大营军士花名册以及军籍实际兵额,都要重新点检,如有缺额,江北之兵需得重新募训兵勇,修整甲兵,充实武备,水节帅如是没有什么事儿,待下午就去江北大营,本官会在营盘中等候。」
纵然补充相关空额,他是不准备从扬州本地再行募兵,而是从河南都司补额。
而他整饬武备一事传扬出去,势必在扬州引起震动,那么扬州盐商的警觉性也就能降低下来,方便下一步行事。
水裕连忙出言应着,看了一眼天色,相邀道:「这已经中午了,永宁伯不如用些餐饭。」贾珩看了一眼甄晴,道:「不必了,水府既然还有两位王妃做客,本官也不好打扰,先行回返。」
与甄氏姐妹这时候还是不要走的太近,以免常人起疑。
而就在贾珩第一时间拜访水裕之时,这消息不胫而走,向着扬州盐商扩散开来,无疑更是佐证了先前昨天在扬州所言,永宁伯此行南下,是为整饬武备而来!
但并不意味着都是高枕无忧,而是都在静观其变。
待贾珩离去,水裕叹了一口气,道:"江北大营久镇扬州,兵丁受扬州奢靡之风影响,兵额常有不足。」
方才还在说着大同的蒋家克扣兵饷,欺压军户,但同样的事情轮到自己头上,就是另当别论。
至于煽动兵卒闹事,向朝廷施压,光扬州这些老爷兵,哪个有这个胆子?
甄晴柔声道:「水四叔不必忧虑,永宁伯与北静王爷都有不浅交情,贾家与甄家也是世交,回头儿,要不我做个中人,与那永宁伯叙说一番。」
水四叔的差事,不能就此丢了,那人折腾她多少回了,这个忙他一定得帮,大不了丽人心湖中忽而倒映出榻上膝行的一幕,心底啐骂了一声。
水裕摇了摇头,说道:「永宁伯借调兵丁入淮徐抢修河堤,老夫与他打过交道,不太好相与。」
当时贾珩领数万在河南平乱的大军而来,水裕不敢抗命,但现在并未领兵而来,得了圣谕,水裕同样不敢不遵。
甄晴想了想,轻声道:「先前,妹妹的歆歆还认了永宁伯为干爹,我倒是瞧着还算好说话一点儿,我和妹妹看看能不能对以往之事,既往不咎,怎么也得将差事保住。」
水裕道:「夫人,我先不用饭了,这永宁伯先去大营,我得过去看看,你好好招待两位王妃。」
说着,向着甄晴与甄雪两人致歉。
徐氏也有些担忧,说道:「那老爷,你快去吧。」
另外一边儿,贾珩出了水府,在一众锦衣缇骑扈从之下,直奔江北大营驻扎地西城的杨庙,而这一幕自是又为盐商安排的眼线留意到,禀告监视贾珩的诸方势力。
此处离扬州城仅有三里半路,扬州繁华之地,常有兵丁,当年太宗建立江南、江北大营作为巡幸之所,同时也是对江南的威慑,但随着时间过去,原是北兵的二营在南方扎根,渐渐与南方士人亲近。
此刻,营房外的岗楼之上,几个兵丁聚在一起都在玩着骰子,「大大,小小」的声音传来。贾珩来到营门之前看向在岗棚里避雨饮酒的军士,眉头皱了皱,又是熟悉的气息。「大人。」身旁的锦衣卫士李述低声道。
「先进军营。」贾珩吩咐道。
李述说着,快行几步,领着两个缇骑来到近前与守卫叙话,
见来人穿着飞鱼服,哪里敢怠慢,一边儿往着里面向着将校通传,一边儿看着百余缇骑进得营房。
贾珩来到中军营房,已是正午时分,迎接而来的是节度判官黄弦以及一个唤作封贵的参将。
「这位大人,可是永宁伯当面?」
贾珩道:「正是本官,奉天子之命,节制江北大营,先前与你家节帅传过圣谕,打过照面,先来营中查看。」
说着,看向节度判官黄弦,道:「大营一应将校,可在营中?还是只有你们两个?」
黄弦面有难色,道:「有的告了假,下官就派人去知会其他将校。」
贾珩点了点头,也不多言,在帅案后大马金刀地落座,里里外外站着锦衣府卫,然后不客气的吩咐黄弦,道:「将军中名册都搬过来,本官要翻阅。」
黄弦见此,心头一惊,道:「大人,兵丁名册繁多,只怕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找寻齐备。」「那就去找,待你家大人到来之前,尽数找回。」贾珩皱了皱眉,沉声说道。
他根本不担心会不会「撒豆成兵」,他自有法子应对。
黄弦连忙出了营房,急匆匆出了营房,一边儿派人寻找将校,一边儿派人去寻找水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