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用过午饭,众人重又落座,品茗叙话。
甄晴秀眉之下,清冽凤眸闪了闪,凝视向那少年,嫣然一笑,问道:“听二叔家的族弟来信说,珩兄弟在淮安府之时,兄长邀请珩兄弟去金陵做客,珩兄弟怎么没有去呢?”
甄雪在一旁坐着,原本静静听着,闻言,纤纤玉手端着的茶盅轻轻放下,春山黛眉之下,一双柔润如水的目光,轻轻投向那蟒服少年。
因为神态颇为认真,花信少妇妍丽眉眼之间笼着一层如烟似雾的温婉气韵,缱绻的书卷气萦绕其间,而黑白分明的明眸,清澈的好似要倒映出人影一般。
纵然只是花信少妇本身平和、温婉,可这种“大和抚子”的既视感,总有一种夫人,你也不想……然后被调教,沉沦肉欲,不能自拔。
贾珩压下心头的古怪,目光转过而去,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清声道:“彼时班师在即,手头事务繁忙,未得余暇前往金陵,先前与甄璘提及过,等到有时间回金陵再作拜访老太君吧。”
甄晴闻听这番解释,柔媚一笑,轻声道:“也是,军务之事,不容轻忽,倒是我那位族弟不明就里,打扰珩兄弟的正事,有些唐突了。”
心道,去金陵也不用耗费多大的工夫,这只怕是另有隐情。
想来是因为先前家里在淮安府售卖高价粮,惹恼了这人所致,后来虽说又帮着平抑粮价,但心底可能存了几丝芥蒂。
甄雪清丽玉容上浮起歉意,轻轻柔柔说道:“子钰公务在身,原也不该贸然相扰。”
贾珩看了眼甄雪,沉吟说说道:“两位王妃,我等下就去面圣,顺便询问一下。”
甄晴闻言,轻笑说道:“珩兄弟这就去宫里相询,这可是真是太感谢了。”
说着,看向一旁的甄雪,目光深处蕴藏着一丝古怪,轻声道:“妹妹瞧见了吧,我就说子钰是个热心的,咱们两家也是几十年的老亲,妹夫又与珩兄弟,同在军机处共事,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方才,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贾子钰看着妹妹的眼神,略有几分异样,虽然一闪即逝,可就是有些不寻常。
甄雪婉美的玉容上惊喜流溢,秀眉之下,莹润流波的美眸,定定看向贾珩,柔声道:“多谢子钰了。”
丽人年岁二十出头,云堆翠髻,鼻腻鹅脂,唇瓣莹润,此刻含辞微吐,温宁眉眼之间颇见优雅知性,唤着子钰,虽是甄贾两家亲戚之间的称呼,但让人心湖微漾。
贾珩面色沉静,轻声说道:“王妃客气了。”
也不好说原就有此意,因为与崇平帝谈论边事,自是要提及大同、太原二军镇,这是大汉在西北方向的门户,恰巧北静王就在太原与大同整军陷入停滞。
大明宫,含元殿偏殿,书房之中——
午后时分,崇平帝端坐在案后,正在批阅奏疏,这位中年帝王近来心情还不错,京营刚刚班师返京,强兵翼护,江淮之地的洪灾也在收尾,大汉暂无大事。
“陛下,永宁伯递了牌子进来。”就在这时,大明宫内相戴权,从殿外轻手轻脚而来,低声说道。
崇平帝闻言,抬起头来,沉凝的面容上现出几许诧异,道:“子钰来了?快传他进来。”
戴权低声应命一声,旋即躬身离了书房。
不多时,贾珩举步进入厅中,朝着崇平帝行礼,道:“微臣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万岁。”
“子钰,快快平身。”崇平帝面色温和,离开红木书案,伸手虚扶了下,问道:“朕这两日不是放了你的假,怎么不在家多歇几天?”
贾珩道:“回圣上,臣在家待着,闲着也是闲着,就去了锦衣府查问边事,听探事汇总近几个月来的刺虏敌情,心有所感,遂过来与圣上面陈方略。”
“哦?方略?”崇平帝闻言,心头起了一丝兴致,道:“子钰可有什么收获?”
作为崇平帝亲自提拔的京营节帅、军机大臣,主要职责就是对北方的东虏提出国策以及兵略,如今有了想法,自是要和崇平帝进行商议。
贾珩问道:“臣的确有一些想法,向圣上会商,未知圣上身侧可有九边舆图?”
崇平帝给戴权使了个眼色,道:“去将舆图拿来。”
戴权连忙领着几個内监去了,不多时,将一幅巨型舆图悬挂在屏风上,君臣二人近得屏风之前,细细观瞧。
舆图之上,关外之地皆为东虏占据,而西面的蒙古诸部,也有不少臣服于东虏兵锋之下。
贾珩道:“圣上,东虏每至秋高马肥以后,往往都会入寇,劫掠我人口、财货,初始还是隔两三年一次,现在几是一两年一次,今年秋冬之时,或者明年春天,都有可能再次入寇,而微臣已广派探事前往东虏刺探敌情,但与其坐等贼寇来攻,我大汉调兵相援,疲于应对,不若窥敌虚实,提前有所防备。”
“提前防备,如何防备?”崇平帝沉吟片刻,问道。
贾珩看向舆图,说道:“圣上,对敌虏入寇之地进行推演,现在李阁老在蓟镇、北平督军,东虏如不能以蓟镇、宣府突破,多半会借道蒙古,袭取大同、太原军镇,伺机威逼我关中之地,当然,仍以宣化、蓟镇为盯防重点。”
在以往的战事中,因为大同、太原军镇城高墙深,得地势之要,再加上有察哈尔蒙古为缓冲,倒很少自两镇进兵。
崇平帝看向舆图,思量了下,道:“子钰之言,不无道理,敌虏入寇,也就在这四处了。”
贾珩沉吟片刻,说道:“圣上,还有一事,如今九边整饬武备,听闻宁夏、固原、延绥等军镇已陆续有好信传来,唯大同、太原二军镇,北静王前往整军仍是一筹莫展,一旦敌寇入境,需得及早防备才是。”
崇平帝面色凝重,目光落在舆图上的大同等地,说道:“大同整军不太顺当,是需得及早防备。”
心头不由想起先前如抗洪防汛一事,如果不是未雨绸缪,只怕江淮之地的水灾情形更为严重。
贾珩这时,伸手指向舆图,说道:“东虏历年入寇,皆是从蓟镇、宣府一线等地入寇,如今我大汉满朝文武视线均在此地,东虏未必不知,其若反其道行之,出其不意,借道察哈尔蒙古,绕道而袭大同、太原,关中势必震动,或者分兵两路,使我顾此失彼,难以相援。”
陈汉比之晚明的优势在于定都关中,勉强得山河形胜之势,而不用像晚明在北平定都,京师有警,一夕三惊。
崇平帝默然片刻,道:“听子钰这般一说,大同、太原之地防务尤重?”
贾珩轻声说道:“圣上,差不多如此,此外还有平安州,接下来半年都要对以上几处重新布防,调配兵力,整饬武备,但北静王在大同整军一筹莫展,臣初回京城,还有些不了细情,不知具体缘由为何?”
提及此事,崇平帝脸色阴沉,冷声道:“大同总兵蒋子宁说军籍员额都有簿册可行查阅,北静王一一点兵,说兵马俱在营房,并无缺额,又是以选锋之法裁汰老弱,但大同军将先是以防务关涉紧要,不好大动兵戈,百般阻挠,而后好不容易验核,可最终也仅仅清理了几百老弱之军。”
贾珩沉吟片刻,说道:“难道大同总兵蒋子宁出淤泥而不染,这些年一直实兵实额?”
“据朕所知,经历次查边以及查访,大同军镇缺额不少,却不知蒋子宁究竟使了什么手段,使北静王根本看不出什么虚实。”崇平帝目光阴沉,冷声说道。
这北静王真是识浅才薄,不说让其带兵出征,连整饬军务都做不好,有失水家先祖颜面。
在陈汉开国之初,在四王八公中,尤以北静王最为功高,但到了水溶这一代,竟连整军都做不好,有贾珩这等珠玉在前,崇平帝自然对其大失所望。
贾珩想了想,建言道:“圣上,还需得再行拣选军机要员,前往二军镇查问才是。”
崇平帝沉声道:“水溶在大同城中,连大同实额兵丁多少都没弄清楚,现在缺额几何,朝廷不得而知,连再行申斥整顿的名义都没有,彼等边镇将门,势力盘根错节,未得师出有名,又不好轻动,朝廷对此也只得暂且忍耐。”
当然,也是因为前段时间,贾珩没有在中枢坐镇,又抽调八万京营大军前往中原平乱,自然顾不得边镇。
直到贾珩以京营速定中原,边镇将门心神震动,原本还有些抗拒的宁夏、固原等军镇,在南安郡王、保龄侯的威逼利诱之下,选择与朝廷合作,清查空额,裁汰老弱,起码表面上的兵丁数额补齐了七八成。
而大同、太原两镇却以兵员皆为实额实饷为借口,对北静王的督军整训,虚以委蛇,敷衍塞责。
而北静王自认没有完成整饬武备的差事,也担心回京以后,有损军机大臣、一方郡王的体面,也没有上疏请求回京复命,事务一下子僵在原地。
贾珩道:“圣上,边镇将门自行其是,骄横跋扈,非止一日,圣上无忧,等再不久,臣领京营之兵开赴大同之时,再行整饬。”
崇平帝道:“子钰有何高见?”
贾珩道:“蓟镇、宣府,有李阁老亲自坐镇,大体无忧,而大同、太原两镇,微臣也不能让其为敌所趁。臣以为,对东虏动向当提前有所防备,而不能被动迎敌,如果胡虏真从宣化、大同攻我,我方可有心算无心,谋求胜局。”
不等崇平帝相询,贾珩想了想,说道:“圣上,臣派往濠镜之地的锦衣探事递送来消息,已与濠镜之地的红夷搭上了线,寻找到红衣大炮以及其他火铳,臣以为可重金礼聘相关匠师至神京,并购买一定数量的红夷大炮,以为守御城池之用。”
崇平帝面色顿了顿,目中现出几分迟疑,问道:“子钰,这红夷的大炮与火铳,当真有惊世之威?”
这位中年帝王曾和贾珩提及过火器等军国利器,认为决定战争胜负的还是人。
贾珩沉吟片刻,轻声说道:“圣上,以之守城,有毙敌惊马之效,臣以为用来守御城池,可谓军国利器,当然别的也离不得将校用命,士卒效死。”
崇平帝沉吟片刻,道:“那就引进红夷大炮以及相关火铳之技,我大汉京营原有神机营,想来夜能很快熟练操持火器。”
“圣上,引进火炮、火铳,尚需不少银子,而且火炮、炮弹多为消耗品,还是要尽量在军器监引入匠师,自产自用。”贾珩说道。
崇平帝闻言,一时默然,说道:“子钰也知,这几年国库也没有多少银两,京营军饷过半都由内务府统筹,想要购置大量火炮、弹丸,还得另辟财源才是。”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虽说有不停抄没浮财,但也没少花费。
贾珩道:“臣之意也是如此,扬州那边儿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不能将税收加到普通老百姓头上,那么就只能在商人头上,正如严阁老所言,自来听说种田的造反,没听过商人能够造得了反。
崇平帝想了想,说道:“朕这段时日寻个契机,下旨派你南下,不仅是革盐法之弊,还要查清历年运库结余,追剿亏空,以馈军饷。”
对扬州运库的藩银亏空,甚至太上皇在位期间在织造府留下的烂账,崇平帝御极多年,自不会一无所知。
甚至在红楼原著中,太上皇驾崩以后,就进行了大范围的抄家。
贾珩道:“圣上圣明,臣正有此意,去扬州整饬盐务,搜括军费,顺便南下引入濠镜之地的匠师以及火炮,以济对虏战事。”
崇平帝点了点头,看向面容线条较之以往削瘦的少年,声音温和说道:“子钰,你刚回来,就又要南下,也太奔波劳苦了一些。”
贾珩正色道:“臣蒙圣上慧眼简拔,以未及弱冠之龄而统帅京营虎贲,与闻国政,执掌枢密,既肩负对虏作战,自要忠于王事,况微臣背后是圣上,是大汉的亿兆百姓,何敢言苦?”
虽钟爱雪子,乐而好学,但家事国事天下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崇平帝闻听少年之言,心头微震,看向目光坚定的少年,道:“子钰少年意气,既存此志,朕也不好强人所难了。”
不愧是被他挑中为女婿的人,只有这样的少年郎才有资格尚公主。
贾珩原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辈,刚刚有着戡乱中原、抗洪江淮的功绩,自是给崇平帝以一种强烈的信服力。
“圣上,对虏之战,臣不能输,圣上也不能输,大汉立国百年,经辽东之败后,再也经不起一场大败了。”贾珩沉声说道。
听着贾珩所言,崇平帝目光有着几分复杂,感慨道:“子钰说的对,朕和你都输不得啊。”
说着,拉过贾珩的手,这位中年帝王似动了真感情,声音低沉说道:“朕自继位以来,举目所见,弊政丛生,边事糜烂,朕虽有中兴大汉、开万世之基业之志,然天下之事,千头万绪,成难败易,直到遇卿,才如鱼得水,无往不利,子钰为当世英杰,怀王佐之才,可实心用事,建功立业,荣华富贵,青史留名……总之,如卿不负朕,朕必不负卿!”
这是一位帝王的承诺。
可以说,贾珩自出仕以来,以一人之力辅佐崇平帝整军经武,巩固皇权,而京营在河南、江淮的表现,也已证明大汉军力回复,无疑让崇平帝看到了中兴的希望。
现在可以说,就差……一场对虏胜仗。
甚至崇平帝隐隐觉得哪怕是如卫青匈奴数百,甚至不胜不败,打个平手,就已是心理预期,原也没一下子想着什么大胜仗。
再是急于求成,也知道军国大事不能操之急切。
贾珩面色微动,道:“圣上之言,于臣重若千钧,臣惶恐不胜。”
方才,他只是顺势表一下类似“下命令吧!”的决心,谁知崇平帝动了真感情,不过帝王的承诺,当时听听也就算了。
不过,说来也有几分古怪,他当初曾在心底说过,如天子不负他,他也不负天子……
崇平帝这边儿想起盐商,目光微冷,心头也生出几分紧迫感,道:“既是这般,扬州盐务那边儿的确不能小火慢炖了,需得快刀斩乱麻。”
打仗需要钱粮,现在朝廷户部显然不能支撑一场战事。
念及此处,说道:“子钰,再等几日,你就南下。”
贾珩道:“那臣近些时日,就准备准备。”
去扬州先行整饬两淮盐务,为之后的对虏战事积蓄钱粮、军械,倒不至于血洗两江官场。
“对了,咸宁回宫之后,昨个儿还提及伱,你若得暇,也可去看看她。”崇平帝忽而想起一事说道。
贾珩面色有些不自然,低声道:“微臣……等会儿去看看。”
当着人家老爹的面,去拱水灵灵的白菜,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崇平帝看向略有几分扭捏的少年,轻笑了下,说道:“你和咸宁之事,朕也不好说什么,朕等着你建功立业,唤朕父皇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