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裘大人走的很快,李臻追出祠堂时,她已经没影了。
而等李臻下山时,薛如龙旁边已经多了一辆不知道从哪弄过来的马车。
马车被两匹墨云踏雪拉着,车门紧闭,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可李臻知道,狐裘大人已经在里面了。
想了想,他在周围一群站在远处的江湖人瞩目下,冲着薛如龙躬身一礼:
“薛将军可还有什么吩咐?”
薛如龙先是无言,扭头看了一眼那站在远处往这边观瞧的人们。接着目光放到了李臻身上。
就在李臻以为他又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时候……却见汉子忽然抱拳拱手,满脸正色:
“一切,便劳烦守初道长了!”
李臻有些傻眼。
一愣一愣的。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薛如龙这般模样。
以前这人就属于那种“我就不屌你”类型,屌的不像话。
可现如今这一句言语,以及眼里那真心实意的恳求,却让李臻愈发不解。
但他还是手掐子午印:
“福生无量天尊……薛将军放心便是。”
“……嗯!”
最后看了一眼马车,薛如龙大步离去,竟然连头没回。
就这么离开了……
这时,马车里传来了一声催促:
“道士,走了。”
“……是。”
回过神来的李臻坐上了横木,拉动了缰绳:
“驾。”
马车滚滚而走。
很快,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之中。
“道士,说点好听的。”
半个时辰前,这是狐裘大人在二人单独上路后,最后说出的一句话。
此刻,乌江县东。
官道。
马车是双开门的结构,后门关闭,前门则是用竹帘遮挡。
李臻能看到狐裘大人就半躺在一张颇有些符合人体工程学味道的躺椅上,似乎在闭目养神。
又像是在熟睡……
其实他已经闭嘴了一段时间了。
但里面的女子悄无声息。
眼看这夜色将至,李臻想了想,忽然看到了前方的一处小河。
他便放慢了马车车速,最后干脆下了官道,朝着河边走去。
而这一路原本应该有些颠簸的,但马车在下了官路的一瞬间,一道金光就从车轮下面蔓延成了一块金板。
一下子,这车子就不晃悠了。
拉着金板上行走的马车一直抵达了河边,找到了一片还算开阔的河岸处停了下来,他熟练的抽出了车下面装着的枕木,把车一顶。
固定好了马车,又给两匹马解了套。
任凭它们饮水啃草,自己则派塔大去砍了几根树枝,拉拽着带了过来。
树根整齐而断。
虽然河边的草木有些潮湿,但等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把火给升起来了。
只是不旺。
不旺就不旺吧,江南天气这么热,这河边蚊虫又多,拿来熏艾倒是正好。
薅了几把随处可见的艾草,压在了火上面。
没多大一会儿,未经炮制的艾草那股澹澹的清香就飘在了半空中。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
“来把车里的今年新茶拿出去吧。”
狐裘大人……
醒了。
“可是贫道吵到大人了?”
把那造型雅致的红泥壶放到了火堆之中,李臻问道。
而已经摘了斗笠,脸上还带着澹澹倦容的女子则摇摇头:
“没什么吵不吵的,醒了便是醒了。”
李臻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总觉得狐裘大人很不对劲。
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奇怪既视感。
而狐裘大人则看着道人在那侍弄着两个喝酒的杯子,想了想,手一弹。
刚放到火堆上的茶壶就立刻滚开冒泡了。
“……大人不是不能动炁么?”
听到这话,狐裘大人没回答,而是问道:
“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下轮到李臻不正面回答了。
见水开了,他先是提起茶壶,分别在两个瓷盅里面倒了些热水,接着有把另一个茶壶盖子打开,把这一壶水倒了进去。
接着把这黄泥壶往河里一丢,一道金光抓住又舀了一满壶水后,飞到了道人手边。
“大人?”
李臻一开口,水壶里的水就已经开始冒泡了。
女子带着几分好奇,想要看看他到底要干嘛。
接着,道人拧开了旁边的竹筒。
里面装着的是茶。
味道有点奇怪的茶。
而竹筒上则写着四个字:
“太姥云青。”
“大人这茶,出自什么地方?”
听到李臻的话,女子随口来了一句:
“太姥山。此茶唤名为云青,太姥山常年笼罩云海,此茶就在那云海与日光的交界之处向阳而生。清明采摘,得天晴曝晒,后于暖房温焙,喝时常有吸云吐雾之感,故名云青。”
“怎么喝?”
“热水冲泡。”
“啧……浪费啊。”
李臻摇了摇头。
可女子却忽然笑了:
“浪费?怎么?你这从西北出来的道士,难不成喝过这茶?”
“没有,但贫道知道怎么喝。”
说着,他从竹筒里倒了一些茶叶出来。
观察了一下,发现确实是白茶那种略带几分药味的味道。
于是把那温杯的茶水倒掉之后,直接把茶丢进了茶壶里面。又抓着黄泥壶缓慢注水,注满,扣盖。
接着还是屏息等待。
等了大概十息,他把茶水直接倒进了旁边专门用来喝茶的茶杯。
看到他这些动作,女子眼里升起了一抹玩味。
也不打扰。
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茶壶里连一滴茶汤都倒不出来后,这道士又多此一举的把茶杯里的茶水倒进了两个酒盅里。
“大人,请。”
女子不言,端起了酒盅,先用鼻子嗅了嗅,微微点头:
“味道倒是比直接泡出来的清雅。”
接着也不嫌热,直接一口饮尽,彷佛喝酒一般。
略微品味了一番后,发出了一声好奇的声音:
“哦?”
“还不错,是吧?”
端着茶杯,李臻澹笑了一声。
“嗯,是略有不同。苦涩不重,反倒香了一些。”
女子的赞美代表着她对这种喝法的满意。
而这时,李臻递过来了支在火堆旁边的烤饼。
微焦的烤饼散发出了麦香。
女子学着他的模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饼,一口茶,倒也吃的自在。
只不过……
她饭量不大。
三泡茶喝完,也不过吃了小半个饼,便不吃了。
接着,她问道:
“孙华死了?”
“嗯,死了。”
“七八千人,都死了?”
“嗯,都死了。”
火光映照在道人的脸上。
无悲无喜。
接着就听见女子发出了一声颇为感叹的话语:
“倒是多亏你了啊……”
不等李臻回话,她自顾自的说道:
“不然我可能还真的要废些力气才能把他除掉。当年,卢家之人找到了他,原本是打算扶持他成一方枭雄,为卢家所用。只是养虎为患,当发现这孙华并不是那么好用后,一时间竟然也没太好的方法处理它。只能任由其发展……而这次若不是你,恐怕老二还真的是要吃个大亏。”
“贫道以为,大人会与他合作呢。”
“呵”
女子微微摇头:
“会咬主人的狗,我不用。”
说着,她又看向了李臻:
“那你呢?……平日里素来一副慈悲面孔,却为何对孙华动了杀心?杀一人还不够,连他那些傀儡兵也要赶尽杀绝?”
“……为何是傀儡兵?”
“因为他的手段,抛开卢家给的那本刀阵阵法之书,他那显锋军的手段,其实就是从鬼灵蛊母那得到的虫丹而已。当初杨玄感谋反,他身边除了鬼灵蛊母这种高手外,墨家的人也有掺和。而这虫丹与那木鱼结合之法,想来就是在杨玄感那得来的。具体什么手段随着孙华和鬼灵蛊母的死,已经挖不出来了……也没意义去挖。但用了那丹药的人确确实实神志便和那且末的四剑侍差不多,都缺失了一部分。便是这个道理。”
“原来如此。”
得到了解释,李臻点点头。
他又倒了一杯茶。
而女子端着茶杯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眼平静的模样。
想了想,便说道:
“还想问什么?说吧,今夜你想知道什么,我便都回答你……便当做你帮老二的报酬吧。”
“……好。”
李臻点点头,随手往火堆里面丢了几个树枝后,继续问道:
“大人与诸怀……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师父,我是他唯一的徒弟。”
“那大人这伤……”
“自然是他留下的。”
“为何?”
“谁知道呢。兴许是不想我在继续掺和这些事?又或者是见当徒弟的修为还不及师父一半,鞭策一下?谁知道呢。”
女子摇摇头,放下了酒杯:
“换一壶,茶味澹了。”
“好。”
李臻从善如流,把茶叶同样倒进了火堆,如法炮制一半重新侍弄了一壶新茶后,继续问道:
“大人去历阳,可是为了杜伏威?”
“嗯。”
端着一杯新茶,女子应声:
“这一战,杜伏威求援了翻海会、金枪军、明月仙宗帮他。同时还雇佣了血杀楼的杀手。历阳那边集结了不下三万军卒和江湖上的好手。而独守历阳的就只有陈陵手里带的八千人。所以,宇文化及势必会来,而他来了,妖莲教的信众也会来。如果我想找到宇文化及的弱点,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同时,我也需要救下杜伏威的命,让他继续留在江南把陛下死死的困在江都。这就是咱们去历阳的目标。”
“……那可是人仙。大人如何确保一定能救下杜伏威?”
“靠它。“
话音落,她手腕一抖,那条小蛇便从她的袖口里钻了出来。
一路蜿蜒爬行,最后缠绕到了她的肩膀上。
冲着李臻在那吐信。
看起来又像是威胁,又像是恐惧。
女子颇为意外的看了李臻一眼……忽然来了兴趣:
“你这道士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我不知晓的秘密?竟然能让它对你如此惧怕……你身上到底有什么?”
“……那它又是什么?”
“我说告诉你后,你可会告诉我你的秘密?”
李臻没说话,只是抬头看向了女子。
今天这一顿河边之茶。
给李臻的感觉就像是一场人生坦白局。
狐裘大人虽然不知为何,可终究卸掉了所有防备。
李臻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
而现在……在激起了自己的所有好奇心后,她……也开始提要求了。
而李臻在想了想后,点点头:
“会,但我会拒绝大人一次。”
“也就是说,会有一个你最不想告诉人的秘密,隐瞒我?”
“是。”
女子眉头微皱。
似乎颇有些不满意这个回答。
但却也没纠结多久,直接点点头:
“也罢。你在于栝,遇到的那身穿妖鳞天衣的刺客,可还记得?”
看着李臻那疑惑、惊讶的表情,女子微微一笑:
“怎么?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晓这件事?“
“嗯。“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道士。”
她端着茶杯,笑的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
“只要我想知道的事情,我便能知道。你如此,天下人亦如此。”
“可这样会很累的吧……”
笑容一滞。
缓缓消散。
女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是啊。很累……”
李臻无言,一杯茶尽后,才追问道:
“这小蛇关妖鳞天衣什么事?”
“它,就是妖鳞天衣。”
李臻嘴角一抽。
下意识的想要干呕。
可女子却继续自顾自的说道:
“确切来讲,妖鳞天衣的制作方法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情。恰恰相反,它简单至极。可曾听过烛九阴?”
“……睁开眼睛天亮,闭上眼睛黑夜那个?”
“不错。作为现存于世最后一条龙,所谓的妖鳞天衣,不过是它身上的一片褪下来的鳞片罢了。”
小河流水。
静静潺潺。
毫不在意自己轻而易举的说出了这世间知晓之人不超过十个的罕见秘密,女子语气依旧轻松:
“先秦之前,妖有妖皇,始皇为帝君,次为东皇太一,开上古天庭,笼罩神州。风头一时无二。后因十大三足金乌的顽劣让夸父逐日而亡、后羿射日造成了巫妖大战的起源,巫族首领十二祖巫正式向上古天庭宣战,巫妖大战最终爆发。妖族元气大伤,而巫族血脉断绝。人族崛起,逐渐开始取代妖族的地位……这些神话可还用我赘述?”
“……不用,就说这烛九阴吧。”
“好。这烛九阴本是上古妖族,而人族习炁以崛起后,便是它带领着妖族继续前行。而先秦之时几多征战不提,最后的结果,便是它与始皇帝签订了契约,妖族退守极北之地罢了。而现在很多人以为它其实已经死了……毕竟,就算是妖,也无法长生。但实际上,它还活着。而那妖鳞天衣,便是早年间隐门趁着它褪去逆鳞鳞片的虚弱至极,从它身边偷出来的而已。”
这下,李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想了想,问道:
“那妖鳞天衣我见过,大人若说它隐匿的功夫强,我承认。可……它能胜过人仙?”
“自然不能。”
“那为何……”
“因为它身上有人仙最不想招惹,但同时也是最渴望的东西。”
“……什么?”
“因果。”
看着李臻缓缓皱起的眉头,女子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茶杯以空。
接着才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
“道士,你觉得人仙……是什么境界?”
“自然是超脱。”
“错,是悟道。”
“……啥!?”
李臻一懵:
“悟道?”
“不错,就是悟道。只不过,他们的道理比这世间任何悟道者都要纯粹,极致而已。”
女子点点头:
“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何为悟道?悟道,便是让天地承认属于你的规则。而悟道之间的争斗是什么?说穿了,便是谁的道理大,谁便能赢……或者你用最简单的理解,人仙的道,是冰。而我师父诸怀的道理,是火。俩人相遇,到底是烈火融冰,还是冰熄烈火,大道至简,作为两种道的至极,该如何分个高下?正常情况下,其实只有四个字便足以概括。”
“……那四个字?”
“水火不容。”
看着眼前皱眉的道人,女子露出了一种唏嘘感慨的模样:
“所以说……老子这人是真的厉害啊……早在千百年前,便已经看出来了,这世上一切事物皆是孤阴不生、孤阳不长之相。而冰与火,本质上作为道理,走到极处,其实也难分胜负。因为它们都是构建出这方天地的必要之物。金木水火土,五行轮转,天地自成。所以,谁比谁高?谁比谁强?分不出来的。“
“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很简单啊,另辟蹊径。何为超脱,知道么?”
“不知道。”
“超脱,便是不再受这天地任何束缚,乃极中之极的终极之境。当达到了那个境界后,你,即是天地。天地,即是你。超脱于众生,再也不是凡人。至于究竟超脱后是什么境界……其实我也不知道。
而想要超脱,其实无非就是两种方法。一,自我超脱这片天地。二,聚众生集神火而成。这两种方法恰好对应了如今长盛不衰的两大显学。一道,一儒。老子骑青牛出函谷,超脱自身,他终于看懂了这方天地,于是,被天地所接纳。有人说他成神了,乃三清道祖。也有人说他被天地所同化,成为了道门一切神仙道法的源头……众说纷纭。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确确实实,他是以自身超脱于这片天地。也就是宇文化及现在想要走……却走不通的路。他也想要超脱于这方天地,可超脱之人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知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所以,宇文化及想要效彷老子,集龙脉神州之力,帮助己身完成超脱。可这么做之人,最怕的,便是去沾惹他人因果,污染自身念头通达。
说白了,他要做的,不是去帮助谁赢得胜利。而是完成自己的目的。他要的,是人族这千百年来所积攒的……某种东西,来帮助自己完成蜕变。而这妖莲教之人,恰巧,是被那妖族以烛九阴的鳞片所操控七情六欲而成。这就像是你身上被捆绑了一条又一条的锁链。
想要超脱,就是把这些锁链全部斩断的过程。可眼看就要成功了,你的身上却忽然多了千百条不属于自己的锁链。你说你怕不怕?这些人的命,不值钱。可难就难在,妖莲教的手段,是当年妖族和人族争斗时所留下的那些,为了防止强者恒强,爬升到顶点的一盆恶臭不可闻的污血。
而宇文化及所追求的超脱,要求他自己必须成为一块洁白无比的绸缎。他别的都不怕,但唯独这盆污血,不能淋到身上。所以,我才会告诉你,妖莲教无法战胜他,但却可以弄脏他这块白绸缎,彻底锁死他超脱的可能。“
李臻眉头紧皱,努力的消化着这个有些晦涩的秘辛……
同时又疑惑:
“那为何大人说人仙又渴望……”
“因为集众生,便可集神火超脱!而孔子,走的便是这条路。以儒家、牧万民,开灵智,授德行。世间读书者,无论何种学说之后,又有谁没有读过圣人之言?孔子,开启了人族的启智时代,因世人敬仰,聚神火而成。完成超脱,以圣人之身,在世时就被尊奉为“天纵之圣”、“天之木铎”。超脱于世。而妖莲教通过烛九阴的灵片,走的……也是这条路,甚至国师走的也是这条路。你说,他渴望?不渴望?“
一番话下来。
李臻陷入了彻彻底底的失语状态。
脑子一片空白。
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