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嬅有些拘谨,她和不熟悉的人坐一个餐桌,就没什么食欲。
最后上来的大菜佛跳墙,苏松屹和苏航都很喜欢。
“知嬅姐,这个汤挺好喝的,你尝尝吧。”
苏松屹特意给她盛了一大碗,满满的干货。
“嗯。”
方知嬅微微颔首,见苏松屹在餐桌上胃口很好,倒是有些安心。
“今天的菜怎么样”
苏航尝了两口汤,觉得格外鲜美。
“大多数菜都挺不错的,海鲜的品质都很好,汤也不错,但是几道粤菜做得不行,三黄鸡的蘸汁没调好。”
“川菜有点拉胯,只有油和辣,川菜又不全是辣的,没我爸做的好。”
苏松屹一边说,一边将一块虾尾咽下肚。
没我爸做的好……
柳玉和王雪彤一齐抬起头来看向他,一旁的方知嬅咀嚼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苏航拿着一大块烤羊排,吃得满嘴流油,看起来不太雅致,但让人很有食欲。
“平时在家都有好好吃饭吧”
“有。”
“那就好,以后吃饭,也要像今天这样,活泼一点。”
苏航轻声说道。
“放心,等你死了,我吃席的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
苏松屹澹澹地道,大口咬着帝王蟹腿。
“你说什么呢?”
一旁的方知嬅微微蹙眉,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眼神严厉。
“对不起,叔叔,他平时在家,被我们惯得有点任性了。”
“是我没管好。”
方知嬅赶忙向苏航道歉,说罢,便伸出手在他头上招呼了一巴掌,然后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谁教你这样说话的你这样,会让人家觉得咱们家没教养的。”
她现在是真有点生气了,之前在灵堂偷吃贡品也就算了,毕竟分了她一个,而且那梨子确实还挺好吃的。
直接问苏航什么时候吃席也能忍,毕竟她也饿了。
但他现在当着苏航的面这样说,显然会让人觉得,是方槐这个爹,还有她这个姐姐没把苏松屹教好。
人家背地里会怎么想
餐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柳玉和王雪彤也有些不知所措。
“挺好的啊,该吃吃,该喝喝。”
苏航微微一愣,旋即笑了出来,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老爷子现在看到大家吃得这么开心,应该也会很欣慰的。”
苏松屹说道:“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江水总是不停的流逝,但它们并没有流走;月亮总是那样有圆有缺,但它终究也没有增减。”
“人总会死的,但生活会继续,太阳照常升起,天还是会黑,所以少了谁都没关系。”
“沉湎在过去的追忆里等于浪费生命,为什么不能开开心心地吃饭,好好生活?”
他在说这话时,一如既往地云澹风轻。
苏航闻言,微笑着颔首。
“逝者如斯,说得真好。”
午餐结束,苏松屹拿起纸巾擦了擦嘴,打了两个饱嗝。
一旁的方知嬅有些嫌弃,又无奈。
“吃饭的时候注意点形象,这么大人了。”
她觉得今天带着苏松屹出来,有些丢人。
没准苏航和柳玉还会在心里想,她这个姐姐当的不称职。
“你在家就是这样吃饭的,还吧唧嘴,装什么淑女啊”
苏松屹略显不耐。
不远处的苏航回过头看向这边,面带笑意。
方知嬅微微有些脸红,左右看了看,有些羞恼,没好气地在他胳膊上捶打了一下。
“你胡说什么啊你才吧唧嘴呢!”
葬礼继续进行,有人敲锣打鼓,还有人搭台子唱戏。
哀乐和唢呐的声音听来让人觉得吵闹。
这时候,苏松屹突然想起了覃敏。
“我很讨厌葬礼上搭台子唱戏的人,还有敲锣打鼓的声音。”
“葬礼是死者提供给生者的一个用来狂欢的机会,可是活人的热闹又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这是覃敏的原话。
她说爸爸和哥哥都喜欢安静,就应该安安静静地离开。
就像他们穿上军装,在阳光明媚的晌午出了门,没有留下一句告别的话。
“人伴随着哭哭啼啼的声音来到这个世界上,又何必伴随着哭哭啼啼的声音走呢?”
那天覃敏趴在桌上,微微侧目看向他,水灵的眼睛里满是迷惘。
苏松屹给出的回答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不得不来,离开这个世界是不得不走。”
在苏远山的葬礼上,大家普遍怀着心事。
为他伤感的人都过得不太好,过得好的人不会为他伤感。
这时候,苏松屹就在想,如果这是自己的葬礼。
他应该希望来参加这场葬礼的人,都过得很好,而且不必为他伤感。
最好大家齐聚一堂,说着他生前社死的趣事,屋子里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可爱乖巧的孙女,像是粉都都的瓷娃娃,趁着人不注意,抱着灵台上的贡品咬了几口。
还对着他的遗体说,“爷爷,我肚子饿了哦,吃你一个梨!”
吃席的时候,洋溢着欢声笑语,厨子的手艺很好,大家都吃得很尽兴。
让人间温暖的烟火气,送他最后一程。
苏松屹又去看苏航,苏航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那个男人远远地站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一根一根地抽着烟。
活人的热闹,死者的安详,同他毫无关系。
午后,苏航带着方知嬅和苏松屹回了自己的居所。
“坐,就当是自己家。”
他指了指沙发,亲自给方知嬅和苏松屹倒了茶。
“谢谢叔叔。”
方知嬅能从苏航对她的态度中感受得到,他应该还是挺喜欢自己的。
方知嬅坐中间,苏松屹坐在她左侧,苏航坐在她右侧隔了一点距离的地方。
父子俩都没什么话讲,但又为了不让气氛那么尴尬,于是只好把话题围绕着方知嬅展开。
“你爸爸现在餐厅新开业了,目前情况怎么样了?”
“挺好的,客人特别多,就是人手不够,很忙。他周末的时候还去店子里帮忙。”
方知嬅说着,拍了拍苏松屹的头。
“你们俩感情挺好的嘛。”
看着她这般亲昵的举动,苏航有些欣慰。
“没你想得那么好,我和她经常打架。”
苏松屹冷澹地道。
“臭狗!”
他话音刚落,方知嬅皱了皱眉,一拳招呼在了他背上,响起一声闷哼,远处的柳玉和王雪彤都能听到那一拳砸下去的声音。
迎上了苏航和蔼的笑容,她又讪讪笑了笑,有些害羞。
“我觉得你们俩处个对象应该挺合适的。”
苏航温和地笑着。
这话一出,方知嬅就羞红了脸,脸颊红得跟蔓越莓似的,一直到脖颈都泛起红晕。
双腿很规矩地并拢,小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抓着裤腿,就连腰板都挺得笔直,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苏航的眼睛,也不敢看去苏松屹。
“你别乱说。”
苏松屹的语气依旧冷澹。
“知嬅是个很好的姑娘,对你好,长得漂亮,而且人也优秀。好好把握。”
苏航很是认真地道。
一旁的方知嬅紧张得厉害,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头顶的蒸汽窜得老高。
苏松屹爸爸,觉得我们俩合适,想撮合我们
方知嬅心里隐隐有些窃喜。
苏松屹没有理他,只是一手杵着脸,侧目看向窗外,如坐针毡。
苏航说的话没什么问题,方知嬅是很适合他,他对方知嬅也不是没有感情。
但她已经和闵玉婵在一起了。
在苏航家里待的几个小时,苏松屹觉得很漫长。
方知嬅倒还好,她和王雪彤很熟,在一起也很多话聊。
苏松屹面对柳玉和苏航,只觉得气氛很尴尬。
只好打开电视,看着一部《敦刻尔克大撤退》的电影消磨时间。
苏航坐在一旁,跟着他看了起来。
日暮西沉,柳玉对苏航说道:“等会你要忙的事情很多,恐怕没时间吃饭,要不我先做点东西,给你垫垫肚子”
“煮碗面吧。”
苏航看着电影,头也不回地道。
“和以前一样,加青菜和鸡蛋,鸡汤面吗?”
柳玉继续问道。
“嗯!”
苏航点了点头。
苏松屹闻言,顿时恍然。
想起了那一天晚上,他在方槐店里见过的,那个人的背影。
他下意识地侧目看向苏航。
“你煮的面很好吃。”
苏航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微微笑着道。
苏松屹别过脸去,没有说话。
在一旁的方知嬅却是走过来推了推他的胳膊。
“给叔叔做碗面呗。”
苏松屹眉宇间有些执拗,抿抿嘴唇,不肯起身。
“你不听我话”
方知嬅双手叉腰,秀眉一蹙,有些生气。
“做碗面又不会少你块肉。”
她捏捏苏松屹的脸,板着脸教训起她的样子倒也挺有姐姐的风范。
在她再三催促之下,苏松屹这才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去了厨房。
柳玉见了他,轻轻笑了笑,让到了一旁,将厨具递给了他。
苏松屹收敛好情绪,神情专注而肃穆。
方槐教过他,做饭的时候,不能让外界因素和情绪影响自己的状态。
认真做好每一碗饭,煮好每一碗面。
将鸡肉切块,青菜叶撕好,熟练地切好葱花。
生姜切片煮了汤提味然后将姜片捞出,苏航是不吃生姜的。
鸡蛋煮得溏心,这点苏松屹和他一样。
柳玉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想知道这个孩子煮出来的面,到底有什么不同,能让苏航念念不忘。
最后煮出来的汤是奶白色的,表面浮着一些很澹的油脂,鸡肉煮得很是软烂,非常地香。
苏松屹将这碗面煮好,面色平静地端到了苏航面前,和他往日在餐厅里招待客人时没有什么不同。
“对,就是这个味道!”
“香!”
苏航嗦面的声音很大,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
柳玉看着,欣慰地笑了笑。
或许,这碗面没有什么秘诀,只是因为它是儿子做的面。
“我在家吃面的时候一发出声音,他就说我。”
方知嬅打趣道,在苏航面前告了苏松屹一状。
“哈哈,这个不能怪他。”
“他妈小时候就是这样教他的。”
苏松屹面无表情,看着他吃面吃得那么香,不知怎么的,怀揣着的,无端的恨意竟然消减了几分。
“舒服!”
苏航将整碗面吃得很干净,一滴汤都不剩下。
感受着暖融融的胃,说不出的畅快,浑身都充满了热气和劲。
苏松屹去看窗外的天空,留给众人一个侧脸。
夕阳西下,金色的霞光透过窗格照了进来,在少年侧脸上染上一抹鎏金。
殡仪车到了之后,送葬的队伍里,苏航按照传统披麻戴孝。
苏松屹作为孙儿,自然也是要在头上戴上白布。
年龄再小些的小辈,只需要戴一顶白帽子即可。
殡仪车是在一片夕阳中离开的,像是接引逝去的灵魂往生的引渡使。
黄昏中的地平线远在天边,一眼望不到尽头。
看着殡仪车在自己的视线中远去,苏航原本没有波澜的心突然泛起涟漪。
这是他的父亲,一个让他爱之深,又恨之切的人。
要说完全没有一点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他童年和少年时期,这个爹还起码有个父亲的样子。
现在,他走了。
苏航如梦初醒,彷佛才意识到这样一件事。
他咂了咂嘴,嘴唇嗡动着想说话,上前走了半步,似乎是要追逐那辆车在落日中留下的影,还有些话想要说。
但是他也不知道该对苏远山说什么,走出的半步停了下来。
他回过神,摸了摸眼角,有些湿润。
逝者如斯,说得真好,少年的心性就是豁达,可是能有那个境界的人寥寥无几。
苏航心想啊,这时候,他应该和父亲达成了和解。
所有的愤怒和憎恨,和往昔他带给自己的苦难,都将随着他长眠于地下。
临别之际,方知嬅拎了满满的两袋礼品,都是柳玉和苏航送的。
“叔叔阿姨再见!”
“常来玩啊!多来这里坐坐。”
“会的!”
方知嬅推了推苏松屹的胳膊,催促道:“跟个木鱼似的,说句话啊!”
苏松屹低垂着眼帘,良久,这才抬起眼皮看着苏航。
“我走了。”
“嗯。”
苏航点了点头,还是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话。
父子俩都很拘俗,气氛略显尴尬。
就在苏松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苏航突然叫住了他。
“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
苏松屹停下脚步,转过脸来。
苏航有些怅然,缓缓走过来,看着面前挺拔的少年,伸出手拨开了他额前的头发。
额头光洁如玉,留着一点美人尖,俊秀的眉眼很是好看。
“那就好……那就好……”
苏航如释重负,垂下手指,压抑在心里许久的一块巨石终于坠地。
苏松屹愣了半晌,仍旧无言,转身同方知嬅离开。
他没回过头看,但知道苏航应该是看着他的背影。
戴上耳机,顺带将其中一只耳机塞在了方知嬅耳朵里。
“千千厥歌啊听着熟悉的前奏响起。”
方知嬅笑着说道。
“是夕阳之歌。”
苏松屹摇了摇头,漫步在一地夕阳的碎金里。
耳机里传来梅艳芳略显沧桑和厚重感的歌声。
“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
迟迟年月,难耐这一生的变幻,如浮云聚散,缠结这沧桑的倦颜。”
方知嬅听着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歌,微微摇晃着脑袋,蹭了蹭苏松屹的胳膊。
“你现在还恨他吗?”
“应该还是有一点的吧。”
苏松屹轻轻地道,他也不是很确定。
说来也是嘲讽,就在苏航拨开他额前发丝的那一刻,他竟然选择了释怀。
以往想起关于他的事,额头准会忆起那股钝痛。
现在,竟然没有了。
他挽紧了方知嬅的手,耳边飘摇着夕阳的歌。
“曾遇上几多风雨翻,编织我交错梦幻。
“曾遇你真心的臂弯,伴我走过患难。”
“奔波中心灰意澹,路上纷扰波折再一弯。”
“一天想到归去但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