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快开门!无忧居里有人吗?在下谭逸,特来拜访!”
“无忧居主人在家吗?小子方成有要事相托!”
“李策来访,恳请主人一见!”
……
无忧居做事,一向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别说人了,平时门口连只鸟都见不到。
这一天一大早,无忧居门外却是拥拥嚷嚷,到最后已然争吵了起来。
“你让开,我先来的!”
“家宅有妖,我急着求无忧居主人救命!”
“我眼都快瞎了。你看看这双眼的白内障,你忍心欺负我一个残疾人?”
“别吵了!我都快死了…咳咳咳……”
……
争吵争吵着就变了味,开始比惨起来,一个比一个怪诞。
长宁坊的邻居街坊们看到这人间奇诡的一幕,面面相觑,平时最喜欢热闹的他们这一次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这群人实在太怪了,瘦如骷髅的书生,双目长茧的青年,蓬头垢面的男子……没一个是正常人,从他们口中吐出的怪诞更是令人心惊,超乎人的想象。
但从他们一个个惊恐无比的表情,是如此真实,却一点不觉得他们说的是假的。
一时间,长宁坊的街坊们都是浑身发寒,四散而开,躲这群瘟神躲得越远越好。
而此时无忧居内,庄克却是端坐在桌案上,默观这一幕,眸中有光,微微点头。
看来这处“人间聊斋”这出戏没有演砸。
此世,是个人与牛鬼蛇神共存的的世界,几乎无时无刻不有诡谲发生,只是凡人感应迟钝,往往遇而不能见,从而视之为虚妄。
洛京之大,本就是汇聚天下珍惜之物,或多或少,都有各种灵性诡物,遗落人间,诞生种种看似吓人的诡谲。
而庄克的皮影自然可以轻松解决。
灵性诡物,颠倒人心,往往令人为之痴迷,恋恋不忘。
只是若这些诡物突然消失,那些痴人不明因果,闹腾起来,不知道在民间会引起多大的惊动,这就失去了演戏细无声的真谛了。
唯有让他们自己乖乖送上,才是最佳途径。
所以庄克来了一手“将戏就戏”,将他们这些人所遭遇的诡谲,加以聊斋化演绎。
演绎,不是欺骗!
而是一种手法演绎,让他们更直观地明白自己的处境。
事实上,灵物诡谲,非是凡人可以享受。
若是没有庄克提醒,这其中大部分人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如今这些人纷纷来无忧居求救,更是无形中传播了无忧居的名声。
至于昨晚演戏中的刻意,这本身何尝不是一种戏呢?
演习中无忧居之名的传播,很容易想到这些诡谲是他庄克所为,但这正是庄克的戏中戏,本身就是给窥探无忧居的有心人看的。
各方修士,消息灵通,肯定有对诡谲皮影匠了解之人,尤其是御猫司对皮影匠的演戏炼假之路绝不陌生。
而庄克导演这么一处在凡人眼里惊恐,但在修士眼中破绽明显的诡戏,就是要告诉对方一个假象!
那就是庄克这个皮影匠虽然皮影诡谲,但在演戏上却并不擅长,唯有这样狼才能披上羊皮。
同时,他刚刚成为御猫司客卿,也需要这些明面上可以看到的方式也展现自己的手段,体现自身的价值,如此一来,才有从御猫司中换出“戏中人”秘方的机会。
猜测到那些有心人见到今日这出戏的种种反应,庄克嘴角微微带笑。
你以为你看见的就是你看见的?
你说我演戏假,这何尝不也是一处戏呢?
人生本就是一场戏,戏中有戏,戏中藏戏,谁是观众,谁是角儿,谁又能说清楚呢?
演戏不反转,还能是皮影匠吗?
而现在门外,第一批观众已经到了,人满为患。
曾经的他旁门左道,来到洛京这藏龙卧虎之地,需要韬光养晦。
但现在披上了一层官皮,就可以大张旗鼓一点了。
接下来这出戏更要演好了!
演戏成真,就是皮影匠炼假成真的修行。
舞台难得,每一出戏,都是一个提升自己的宝贵机会,不能错过。
想到这,庄克环视房梁一圈,低声而笑。
“各位,准备登台!”
一声落下,顿时四面皆有响应。
“妾身们等准备多时了。庄郎,你终于舍得捧我们成角儿了!妾身们还以为要一辈子倒挂梁上蒙尘呢?”妩媚女子们喜极而泣。
“不想成角儿的皮影不是好皮影!这次,该我们大战身手了!”有一众戏班子早就迫不及待了。
“三年梁上无人问,一朝登台天下知!”宁公子抚掌而笑。
……
庄克手勾一缕银丝,就见哗哗哗,就见一块块影幕轰然拉下。
无忧居内格局大变,影戏场再次开门迎客!
大门轰然拉开,露出门外那一张张惊奇有忐忑的面孔。
一声轻笑传出。
“来者即是客,各位请进!”
一直紧闭的无忧居大门在眼前拉开,众人早就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冲入其中。
刚踏入一步,光线错乱,顿时有时空颠倒之感,
小小一件无忧居,一块块影幕拉下,切割出各个独立的空间,迷宫重重,仿若自成一方世界,视线所及,不知何等广大。
红烛照亮,投照在影幕之上,人物纷纷登场,一块影幕就是一个世界,演绎着种种人间离奇,众生悲喜,如梦如幻!
轰的一声!
身后大门关闭,他们却恍然不知,痴迷眼前画面,如痴如醉。
众人一同入场,此时却早已被无形分离开来,各自处于一个戏中空间。
“洛京新开影戏场,堂明灯烛照兴亡。
各位看官,请入场!
”
伴随着戏虐笑声,随后各方戏台皆是紧锣密鼓之声,好戏开演了。
众人只看了一眼,立刻被勾起了执念欲望,沉迷其中。
……
“黄粱梦,未觉枕,几经秋。
与君邂逅,相逐飞步碧山头。
举酒一觞今古,叹息英雄骨冷,清泪不能收。
鹦鹉更谁赋,遗恨满芳州。”
一声书生清唱,缓缓登台,风姿卓绝,如谪临尘,一瞬间就抓住了谭逸的目光,再也挪不开了。
人间苦,一心求长生。
这种缥缈无痕的仙风道骨,似乎随时可以脱离凡尘而去,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他虽然科举中第,有秀才功名,不纳税,不服役,是他人眼中一等一的人上人。
但谁能知道人生皆苦,功名利禄,百年后不过一赔黄土而已。
正是因为对死的恐惧,他才会如此执着于求仙,从而中了那长生图的诅咒,沦为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修仙不成,反成鬼!
谭逸一时悲从心来,情绪共鸣之下,他就带入了戏台那卢生一角中。
吕翁取枕,他也入了卢生梦境,经历那百味人生,时而狂喜,时而震惊,时而悲痛……
科举考进士,脱去平民衣,一路官位高升……
贼寇来犯,一马当先,打破戎虏,拓展疆土九百里……
皇帝赏识,一朝入京为宰相,执掌天下权,却因党争而获罪……
苦熬五年,一朝平反,重为国公,再登天子堂,子孙皆富贵……
……
人生是一场大梦,无限精彩在其中。
谭逸沉浸其中,心生无边狂喜,建功立业,尽展人生抱负,最后连长生之梦也抛之脑后了。
直到最后大幕落下,剧中吕翁对卢生说:“人生所经历的辉煌,不过如此啊。”
卢生惆怅良久,谢道:“恩宠屈辱的人生,困窘通达的命运,获得和丧失的道理,死亡和生命的情理,全知道了。这是先生你遏止我的欲念啊,我哪能不接受教诲啊!”
而此时剧外,谭逸已然跪地拜倒。
“多谢无忧居主人指点迷津!我终于悟了。
未曾入世,何谈出世?
我凡根未净,却修仙成魔,才引来如此大难!
”
说到这,他已然是泪如雨下,面容上尽是大彻大悟神情。
这出戏,名为黄粱梦!
……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唱词入木三分,怎一个露骨了得。
一个翩翩公子登场,风流倜傥,眼神邪魅,如同放了电一般,引得女子心花怒放,尖叫连连。
正是西门大关人是也!
方成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刻被抓住了眼球。
只觉得西门大官人之生平,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
吴月娘、李娇儿、卓丢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各种美人齐齐登台,与西门大官人上演出种种香艳故事,足以让男人心思浮动,恨不得上场取而代之。
方成站在台下,也是面孔涨红,气息粗重,目光中尽是狂热。
人都说,梅兰竹菊,各有所爱!
各种美人一一划过,西门大关人可真是色中饿鬼,照单全收,艳福无边。
却不料强取豪夺,造下诸多罪孽,最终引来报应。
偌大西门巨贾之家,最后却家业破碎,人死情消,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方成站在原地,早已是一头冷汗,最后他面容尽是彻悟。
“万恶淫为首,色是刮骨刀。日后,我当秉持正念,修身养性,再不敢胡作非为了!”
……
相似的一幕此时正在各个戏台上纷纷上演。
有人喜爱收集珍惜古董,却舍不得花费家中之财,坑蒙拐骗,最后看到了一出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戏剧结局。
……
有人吝啬成劈,无奸不商,哪怕粮食发霉喂了老鼠也不愿降价,看到的就是葛朗台的悲惨人生。
……
人生悲喜,各有不同,众人情绪起伏,面孔悲、喜、怒、哀…不一而足。
此时庄克端坐于幕后,静观这一幕,精心体会着自身灵性的变化。
演戏效果展现,众生震撼反馈。
无形中契合了某种深邃的道韵,他体内的灵性之海也泛起了波澜,渐渐沉淀,变得越发透彻,如同一汪静水,清澈如镜,再也不复之前的混乱。
影戏场中观众的每一点反馈,都带动他灵性的变化,一点一点蜕变,直到最终幕。
影幕重新收拢,众人仍是沉浸戏中,无法自拔。
一时场上各人表情不一,彻悟、后悔、惊喜…却同样的震撼。
“咦?”直过了许久,才终于有人从回过神来,环视四周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场中,其他人凭空冒了出来,自己也还是刚进门的那个位置,似乎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表情不同。
他们心中不禁推测出一个无比惊骇的真相。
难道他们每个人看到的不是一出戏!
不然为何各人心境差距为何如此之大!
他们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看的是何等好戏,每一幕都是精彩绝伦,从所未闻。
能原创一出,已是才华横溢。
但观这无忧居内,竟同时上演数十出。
而且最妙的是,这每一出戏都与他们每个人的劫难息息相关。
这不是巧合!
临时创作?
这无忧居主人真创作奇人也!
众人一时惊骇得说不话来,心中更隐隐升起觉悟。
戏能解忧,娱乐以教。
这就是无忧居名字的来源吗?
果不其然!
又是一声淡然之声响起。
“现在你们明白了吗?”
“无忧居主人!”众人惊呼出声,目光不停寻找。
无忧居内有格局,从外看小小的一栋小楼,却内有乾坤,隔间重重,无比深邃,让人根本摸不清此间主人的位置。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尔等来意,我已知晓。
你们遭受种种诡谲,都有各自因果在其中。
如今你们竟然已经彻悟,就望以后好自为之。
此符赠与尔等,自可保你们无忧!”
不等众人说出请求,那无忧居主人似乎早已未卜先知了一般,笑着道出了众人的心思。
一声落下,随后就见一道道银丝从无忧居高高的房梁上垂下,上面系着一个个折叠而成的符箓,写着:“祥瑞御免,万事无忧!”
众人将信将疑接过,只看了一眼,立刻惊喜交加。
字体不凡,符箓上更有渺渺茫茫之莫名气息,哪怕他们的肉眼凡胎也看之不凡。
这符箓的纸质更是稀奇,光滑没有一点缝隙,如同玉皮,透着天然的凉意。
如此奇宝,就这么给我们了?
他们不敢置信,正欲追问。
却听一句淡漠之声。
“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在无形中标注好了价码!”
无忧居大门轰然打开,外面的阳光照进昏暗的室内,已是送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