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路明非吐出一口裹着血液的细沙,从深坑中爬了起来,声音沙哑。
从他的这个角度看去,祭坛已经完全被摧毁,只有流动的雾在席卷。
渗入沙地的黑血受到了某种莫名力量的牵引,成股地升腾,汇聚在黑雾的中心。一条人类形态的手臂从里面探出,薄如蝉翼的膜被撕碎,那是龙类降生后的胎衣,人类医学上管它叫‘胎盘’,无论是胎衣还是胎盘,都化作水流样的液体涌入鳞片的缝隙中,让那条手臂上泛着金属的光泽。
“尼德霍格正在恢复力量,有的动物出生后会吃掉蛋壳来补充营养。”陆离从远处的深坑中走出,声音凝重。
“陆老师现在是解释龙类行为模式的时候吗?”路明非想死的心都有了,“尼德霍格为什么能安然无恙?”
此时黑雾渐渐散去,从祭坛的废墟中走出了身材修长的人类,他笼罩在森重的黑色鳞片中,仿佛钢铁锻造的长尾垂在地面上。似乎是因为太久的沉睡,肌体还处于无力的状态。
然而下一秒,尼德霍格缅怀似地眺望星空,眼中细碎的金色开始狰狞,仿佛找回了当初的记忆,太古龙皇的力量也随之恢复。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仿佛那一幕不过是几个人在脑海中的幻想。
“我也不知道。”陆离说,“这需要分析。”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复苏的尼德霍格,即使博学如他,也无法给出准确的定义,那一幕太像时间倒流了。
“一次杀不了他,那就再杀一次。”路鸣泽提着长度几乎与他身高相仿的冥界之剑,于弥漫的黄沙中扫视那个修长的人影。
“没错。”罗纳德·唐和夏弥也抖落浑身的黄沙,狼狈应答。相比于陆离、路明非、路鸣泽三人,他们都受了不轻的伤势。
“你们知道吗?我睁开眼看世界的时候,除了一株树,什么都没有。”平静的声音从祭坛废墟中传出。
“我讨厌孤独,孤独才是真正的绝望。后来我以我的形体创造了一个种族,它们敬畏我,爱戴我,恐惧我,我依然孤独。再后来,人类也出现了,这是个弱小的种族,没有强大的身体,不会炼金术与言灵,却拥有我们不同的情感,非常奇妙。”平静的声音微微一顿,“世界上并不只有我一个生命,无论是龙类还是人类,数以万计,但我还是觉得孤独。”
无形的领域与令人绝望的威严从四面八方而来,专属于尼德霍格的‘王域’成型了。元素之力纷纷溃逃,它们惊于这种虚无与绝望,黑王身边出现了最可怕的‘元素中空’。
众所周知,言灵依靠世界里分布的元素为基础,凭借龙文可以调动这些元素构成相应的规则。‘元素中空’甚至超出了‘戒律’,戒律只是让规则无法呈现,而它是完全驱逐乃至杀死了元素,任何言灵都无法在这个领域成型,包括可以调动另一个纬度元素之力的‘世界’,悉数被禁止了。
这是进攻的前兆,但黑色的主宰没有急于发动进攻,甚至没有继续扩大领域完全吞噬五人,反而以不紧不慢的语气讲一个故事。
这完全是颠覆常理的一件事,在陆离拥有尤克特拉希尔的记忆里,或者后世的典籍中,都记载了黑王尼德霍格的暴戾与威严。他把罪人钉死在青铜柱上,用数百年的时光来羞辱罪人,又把白王钉死在冰海铜柱上,用火焰与寒冰杀死了她,然后绕着天际飞舞数周,发出愤怒又似乎是悲鸣的嘶喊。
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一个搞行为艺术的疯子,而今天太古的龙皇复苏了,他不暴戾也不疯狂,也没有弥漫至幽至暗的荒芜之力,反而冷静的像一个哲人。
“后来我想,是不是‘情感’这种东西导致了孤独?畏惧强大是生命的本能,他们匍匐在王座前,不可能以平等的姿态畏惧我。”无比娴熟、纯正的龙语还在讲述这段过往,“于是我创造了她,几乎要和我一样强大。在有一段时间,我不觉得孤独。”
“可我忽略了一件事,力量会影响‘情感’这种奇妙的东西。绝对的力量换来的只是短暂的平等,还有背叛。”
谁都知道这段故事,白王率领三分之一的龙类背叛黑王,对此学术界有两个主流的解释——其一是白王想要独享世界的王座,其二是夫妻感情不和导致了这场战争的爆发。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背叛我,但是我杀死了维德由尔尼,取回了赐予她的力量。可后来,我仍是觉得孤独,于是利用元素的力量创造了诺顿、康斯坦丁……”黑王依次念出了四大君主的名字。
没有人动手,由创造龙族历史的黑色主宰讲述这段过往是难得的体验。何况他们也需要积蓄力量,思考杀死尼德霍格的办法。
撒哈拉沙漠迎来了短暂的和平,只有尼德霍格正在继续讲述故事。
“我用元素创造了诺顿他们,为了让他们不孤独,我将元素的王座一分为二,他们互为兄弟、兄妹。这是一次尝试,我想知道究竟对于力量的渴望与兄弟、兄妹之间的情感,哪一方能占据上风?”
尼德霍格抬头看了一眼夏弥和罗纳德·唐,眼神古井无波。
可他们却感觉无穷无尽的力量压了过来,精神元素在脑海中四处逃窜,咬牙调动所有的元素之力,才能抗拒这种力量。
“令我欣慰的是,无论是诺顿与康斯坦丁,或者是芬里厄与耶梦加得……他们都没有吞噬对方,他们也会觉得孤独。”尼德霍格淡淡地说,“不过,发生在维德由尔尼身上的叛乱又发生了,洛基、奥丁、人类、龙类……包括诞生不久的混血种,都想着杀死我。”
到最后尼德霍格忽然将目光落在路明非与路鸣泽的身上,六目相对,而后转移到陆离身上,他说:
“就连我自己都想杀死我,现在包括了尤克特拉希尔,为什么?”
这个问题有许多解释,对于好战的龙类来说,他们都信奉力量,杀死尼德霍格可以让自己成为唯一的主宰,甚至太古年间的路明非、路鸣泽也适用这一信条;对于人类来说,他们杀死尼德霍格、杀死群龙,是为了斩断身上的枷锁结束被奴役的命运;对于洛基或者其它生物来说,尼德霍格会引发诸神黄昏,世界会被终结,为了活着,也不得不杀死黑色的主宰。
“你要咬断尤克特拉希尔的树根,毁掉这个世界。”良久的沉默后,还是陆离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从某种角度来说属于被害者,最有发言权。
“是的,在我撰写的预言书里,的确会咬断尤克特拉希尔的树根。这也是多数生物想要杀死我的原因,但我不知道他们想过没有,我为什么要咬断尤克特拉希尔的树根呢?”尼德霍格问。
这次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路鸣泽,他身为尼德霍格的一部分,也无法理解‘圣父’的行为。
“因为我对这个世界很失望,对我创造的种族失望,对人类失望,对所有生命都失望。我给了这群生命思索‘力量’与‘情感’的漫长时光,可他们让我失望了。”尼德霍格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我还是孤独,那这些生命、这个世界,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一株树,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只能有一株树。”
听起来像是一场诡辩,完全颠倒了因果。
这场战争的由来,是因为尼德霍格想要毁灭世界大多数人才杀死他,而不是大多生物都打算杀死尼德霍格,才导致他愤怒的毁掉整个世界。
路明非嗫嚅着嘴唇想要大声驳斥他,可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尼德霍格的确写下了预言书,甚至包含了他被杀死以及诸神黄昏,一切的源头从此而来。可根据龙类的文明来判断,黑王未尝不是预见了这一幕,他想要更改命运,给予了所有的种族漫长的时间,企图逆转他看见的未来。
可命运无法被逆转,还是走到了它应该抵达的那一步,因果完成了闭环,起因就是结果。这是一个无解之局,或者说,黑王尼德霍格的降生就是一个错误,宿命般、无可逆转的错误。
“现在,就是终点了。”尼德霍格轻声说。
双方都在积蓄力量,这个故事讲完之后,就是开战的信号。
夏弥高速飞行,双翼卷动黄沙,这些砂砾围绕着她旋转,杂质被最精纯的元素之力熔炼成灰,只剩下晶莹闪光的纯净。随着她的飞行,元素之力裹着黄沙慢慢凝形,最后化作石质的巨龙!
巨龙在半空开始起舞,刺眼的电光,无穷无尽的力量从力量激射而出。每一个动作都是矫健的,优美的,华丽到世界将要终结。
言灵·湿婆业舞!
湿婆业舞被记载在长诗《摩坷婆罗多》这篇长诗里,在印度神话中,湿婆司负责毁灭,湿婆大神在‘死丘’莫恒·达罗跳起这种舞蹈,毁灭了这座城市。
而罗纳德·唐的领域火焰领域再次燃烧,脚下的砂砾缓缓融化,在顷刻间方圆数十里成为了火焰的海洋,黄沙翻卷,火浪滚滚,隐约能听到龙吟。
那是纯粹的火焰,红色的巨龙盘旋在天穹之上,它拧动身体包裹成圆,元素拥有良好的塑形性,可以轻而易举的变成球体。它在往复运动,最后甩出了一个暗色的球体,它们绕着某条既定的轨迹运转,蟹状的云弥漫。
言灵·烛龙!
烛龙没有这种神话的记载,甚至没被观察过,这并不是没有人拥有过这个言灵,而是被认为了另一种天体现象——超新星的爆发!
古籍《宋会要》曾留下这样的记录:“嘉佑元年三月,司天监言:‘客星没,客去之兆也’。初,至和元年五月,晨出东方,守天关。昼如太白,芒角四出,色赤白,凡见二十三日。”
日本《明月记》也验证了这一点:“天喜二年四月中旬以后,丑时客星出觜参度,见东方,孛天关星,大如岁星。”
足以可见‘烛龙’的伟力!
“赞颂我王的苏醒……”尼德霍格面对这两个言灵,没有移动,甚至笑了笑。他是群龙的主宰,掌控五种元素全部的伟力,可以撤销这些言灵。
言灵·皇帝令元素中空不断扩大,逐渐蚕食了两个毁灭世界的领域,火龙与石龙正在崩溃。没有元素,再强大的言灵都是无根之萍。
“教授!”施展了青铜与火、大地与山一系究极言灵的两人,同时喊。
“交给我!”陆离在原地没有动,他的脚下就是流淌的熔岩,古奥的语言随着颂唱激发了一个新的领域,迅速扩大。
虚化的树影遮住了正在被吞噬的领域,新的元素及时补充,让已经凝涩的‘湿婆业舞’和‘烛龙’提供了新的活力!有了世界树尤克特拉希尔力量的支撑,烛龙和湿婆业舞无法被撤销,它们即将完成!
“还有你们!”陆离继续嘶吼。
乌金色的光泽笼罩了路明非与路鸣泽,他们的周身闪过藤蔓的花纹,被加持在‘王域’之上。有了这些力量,他们可以无视‘湿婆业舞’和‘烛龙’的伟力,在元素的领域中任意穿梭。
“交给我们!”兄弟俩齐声回应,一左一右,以血肉之躯冲击尼德霍格的‘王域’。
那些畏惧尼德霍格威严的元素围绕着兄弟两人旋转,精神之力暴涨到比以往强大数十倍,它们相融在气息上甚至堪比了尼德霍格的领域。白色的骨剑和紫色的大剑刺向坚固的王域堡垒,水花碎溅的声音传出,尼德霍格的领域被攻破了!
‘湿婆业舞’和‘烛龙’也到达了终点,电光与火焰对撞,全部顺着破损的王域灌入了尼德霍格的身躯。几乎是一瞬间,整个世界都被刺眼的光色笼罩,哪怕是路明非、路鸣泽,以及施展两个言灵的夏弥和罗纳德·唐,都全部失明,耳边只有毁灭的轰鸣。
远在千万里之外,谁都看到了撒哈拉这次沙漠的元素喷发。阿尔卑斯山之上,有人目睹了这场神迹,远超当年在莱茵河畔可窥见的通古斯大爆炸。
天空交替闪过暗红色与紫色的光,远在格陵兰岛的人都能感觉到脚下的地动,人们惊讶地向巨响与震动传来的方向望去,除了亮如白昼的光,什么都看不到。
要不是撒哈拉沙漠被‘四金之阵’封锁,这个星球足有半数的土地会被无情的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