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经形容天气就像女人的脸,说变就变,很有可能上一秒还艳阳高照,而下一秒就阴雨连绵。陆离从未觉得这个比喻如此贴切过,假如把南极拟人化以后,她不仅是个喜怒无常的小姑娘,现在还来了生理期。
来到康宏站还是平静的夜晚,只是天空灰蒙蒙的没有光,而当他们准备进入这座科考站后,忽然间起了大风。
陆离位于楼梯的最下方,是向上攀爬的队伍中最后一个人。
建立在南极的科考站基地更像一节节火车货箱,火车是在铁轨上运行,而这些房屋建立在几米高的柱子上,并不直接接触地面。
没办法,残酷的天气不得不采取这种建筑手段,否则与冰冷的冻土进行亲密的接壤,无论是何种保暖措施都阻止不了热量的流失。
“好大的风。”位于第四节楼梯上驻足不前的陆离,喃喃自语。
风如刀割,漫天的雪尘就像换了一种颜色的沙尘暴,遮天蔽日。尤其是这些风雪中还混杂了指甲大小的冰晶,当风速来到32米/秒的时候,令它的杀伤力更上一层,打在人的身上生痛。
“陆离教授!我们可以等到暴风雪离开再欣赏南极的美景!”马里奥·加图索扯着嗓子大喊,在呼啸的风声中咆哮转瞬即逝。
当看到这位年轻的教授赤手空拳地握着结冰的栏杆后,他的眼皮还是重重地跳了一跳。
白皙的手掌并没有被冻得发紫,而是保持着温热还有丝丝热气,那些栏杆上的冰霜迅速融化,转眼间在空气中凝华。
“好羡慕。”马里奥在心中酸溜溜的说。
来到南极科考站的不乏有优秀的混血种,但是上次有人凭借血统优势在暴风雪中待了四十五分钟,手臂已经坏死,必须截去黝黑的肢体,光荣地变成残疾人一个。
而现在一个神话般的奇迹就在眼前,让马里奥彻底认清了他与顶级混血种的差距——都是混血种,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所幸陆离并没有挑战“不穿御寒衣服在南极户外生存时间”这项吉尼斯世界纪录的想法,在风雪抵达营地之前,最后一个进入了位于冰雪上空的科考站,关好了门。
彻底将席卷一切的风雪拦在了外面。
科考队的队长,同时也是康宏站的站长马里奥·加图索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领到了餐厅,现在正是一周一次的‘狂欢之夜’,十三名队员全部聚集在一起,桌上摆满了丰盛的佳肴。
如果不是外面的漫天风雪,陆离差点以为这是几个好友周末在林间的别墅聚餐。
“女士们,先生们,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们的新客人。”马里奥摘下护目镜,抖落掉衣物上的大雪,在温暖的室内换上了轻薄的羽绒服。
他伸出一只手,对着陆离:“这位是委员会派来考察南极冰川的陆离教授,他年纪轻轻,就获得了剑桥大学的两个博士学位,目前正在某所常春藤名校就职。”
陆离礼貌地对他们微笑。
“这位则是帕西·加图索,陆离教授的助手,负责一起勘探冰川。”
帕西同样一个礼貌的微笑,金色的碎发下是蔚蓝如恺撒的双瞳。他今天有好好吃药,没有让血统进入半失控状态。
“另外,他们两位还带来了足够多的物资,正在我们的营房中。等风雪过去,我们就可以享用到新鲜的橙子了!”
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引起了欢呼雀跃,葡萄酒在杯中互相碰撞,连带审视的目光都减弱了。
本来这些科考队的队员还怀疑这两位年轻人是委员会派来镀金的,不过既然完成了这项艰难的运输工作,怀疑自然随风消散。
“让我们为两位先生送上崇高的敬意!”有人装模作样地行了一个军礼,他喝得醉醺醺的,成功引起了哄堂大笑。
“这位是莱卡利,我们的副队长,他是意大利人,你们知道的,对于意大利人和法国人来说。在南极可以没有食物,但是不能没有红酒,这是家乡的味道。”马里奥走到桌边空余的位置,给自己倒了一杯波尔多,紫红的酒水在杯中荡漾。
陆离能嗅出来这瓶酒已经醒了不短的时间,馥郁的葡萄香气在屋中弥漫。
一旁的卢卡已经搬来了两张椅子与全新的餐具,邀请陆离和帕西落座。他并没有在餐厅内逗留太久,而是到后厨准备新的菜肴。虽然狂欢之夜才刚刚开始,让两位客人吃一些残羹剩饭未免不近人情。
落座之后,陆离注意到了那些审视的目光,同样,他也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些科考队员。
康宏站总共十三位常年驻站成员,在极昼降临后这个数量会锐增到七十六,不过那是一个多月以后的故事。目前这十三位成员中九男四女,只有厨师与站长是混血种。
“陆离教授,委员会这次怎么只派了你们两个人来?”副站长莱卡利又问,“其他人是被南极的残酷环境吓到了么?”
这显然是一句玩笑,同时也包含着他的疑惑。
南极虽然是个苦寒之地,在极夜降临以后来到科考站足不出户,和蹲监狱没什么区别。但由于这里的特殊位置,报名加入探索计划的成员难以计数,只派两个人显然不是委员会的作风。
“我和帕西只是先锋部队,你们的发现很重要,委员会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探索冰层,根本等不到极昼的降临。”陆离说,“于是我和帕西自告奋勇,为后续的队员评估情况,先一步来到康宏站进行探测工作。”
“为你们的英勇致敬!”莱卡利挺胸收腹,又举杯,“还有,你的英语说得真好,嗝……”
陆离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陆离教授,帕西先生,你们穿越了漫长的冰原,需要我给你们做一个体检吗?”驻康宏站医生贝斯拿着一杯红酒,扭动腰肢款款走来,位于两人的座椅中间,低声问。
陆离抬头望向这位英国女医生。
她大约二十八九岁,肤色是盎格鲁人特有的苍白,身材较高,只比帕西矮上几公分。不同于室内裹着羽绒服的队员,她只穿了一件淡蓝色的低胸毛衣,将两侧的腰线与胸前的曲线勾勒地清清楚楚。
她此时是弯着腰,雪丘中间因为重力出现了一条惊心动魄的鸿沟,大片的雪白裸露在外。在南极这个苦寒之地来说,算是一位美女。
只不过举止有些轻佻。
“不用了。”陆离收回目光,摇头。
混血种的心率等生命征兆与普通人一点也不一样,虽然康宏站的海拔足有三千多米能够产生高原反应,优秀的混血种对于这点障碍还是能轻易克服的。
何况他根本不是混血种。
“我也不用,谢谢。”帕西总是这样有礼貌。
只是两声拒绝后,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在这群意大利人、法国人、英国人组成的队伍中,看到了不约而同的揶揄眼神,还有人吹了口哨。
他们原本因为酒精而潮红的脸醉意更深了。
这让陆离与帕西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忽然餐厅的门被推开了,打破这种诡异又有些暧昧氛围的是厨师卢卡,他总共端来了四道菜肴——鹅肝酱、约克郡布丁、意大利鸡排、红酒焗蜗牛,果真不愧餐饮界的大卫·科波菲尔之名。
“桌上有面包,我们可以开始今天的狂欢之夜了。”他说。
这一桌子的菜肴确实丰富,光是面包的种类就有好几种,法棍、松饼、吐司、还有类似油条与油炸麻花的食物,它们旁边蓝色缀花的盘子中是橘黄与纯白的奶酪,香气扑鼻。
陆离倒不是很饿。
他们从新西兰乘c17军用飞机抵达南极大陆,又在冰原上穿行了一个星期才抵达康宏站,由于精神之火不需要可燃物与助燃物,他们随时随地都能享用到滚烫的食物。当然,在临行前他与帕西都恶补了环保知识,确认不会给这片净土造成任何污染。
所以他只是试探性且礼貌性地拿起了吐司,抹上了鹅肝酱,尝一尝南极的美食和其它地方有什么不同。
半块吐司下肚后,陆离对于卢卡的厨艺作出了评价——不错。
在这个鬼地方能烹饪出这种味道的确是难得技艺,怪不得外界有传言米其林要把三颗星星送给康宏站的厨房。
而帕西也是小口咀嚼,优雅得就像一位绅士,与狼吞虎咽的科考队员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马里奥队长,能给我详细地说明一下,你们是如何发现冰层当中那节神秘的树枝的吗?”陆离小声问。
“那是二十五天以前的事情了。”马里奥眼中闪过回忆的神色。
“漫长的极夜已经到了末尾,我按照预定的日期去检查那些探测仪,你要知道,有的探测仪并不是都在科考站附近,最远的距离营地足有三千米。”
灯光闪了一瞬,听着马里奥娓娓道来的声音,那些碰杯声与欢呼声都渐渐减弱,让他的声音如此清晰可闻。
“我出发的时候还是好天气,可是在折返时突然遭遇到了暴风雪,这里的天气最难预测,说不定什么时候出去溜达一圈,就再也回不来了。”
声音有些沉重,马里奥不得不快速饮酒抚平心里不安的情绪。
陆离看得出,这位科考站的站长至今仍是心有余悸。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以为站长回不来了。”厨师卢卡笑着缓和了气氛,“我们几个人还以为要发生昭和站事件呢。”
著名的昭和站事件发生与1960年的10月10日下午,福岛博士走出基地前去食堂喂雪橇犬,突遇风速每秒三十五米的暴风雪,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等到暴风雪结束后多方搜救,没有任何消息。
直到1967年2月9日,人们才发现了他的尸体,保存完好出现在距站区4.2公里以外。如果不是恰好冰层坍塌,恐怕他的遗体会一直存放到世界末日,不腐不朽。
“当时暴风雪很大。”马里奥继续说,“我来不及回到科考站,可在这种程度的暴风雪当中热量会迅速流失,必须找到合适的掩体,才能保证自己不被风吹走。”
“我记得附近有冰洞,只有进入这些自然的洞穴才能幸免于难。我按照记忆向冰洞奔去,风雪令我迷失了方向,不过所幸我还是找到了冰洞,并在那里度过了暴风雪。”
马里奥到这里话锋一转,稍稍停顿:“可是,我在离开前冰洞的地面坍塌,掉了进去。正当我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迎接我的不是冰冷的湖水,而是滑梯一样的设施,我在滑梯的尽头看到了巨大的冰川,里面封存着那根树枝。”
“事后队长向我们呼救,根据定位装置,我们从冰面上绕行,终于在禁区找到了他的位置。”卢卡补充道,“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甚至有人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南极这个地方怎么会有树呢?”
科考站附近并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的位置,永久冻土层虽然坚固,但是其余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地方可能会出现冰洞或者雪洞,贸然踏入只可能是死路一条,这些地方被称作禁区,勘测困难,几乎无人踏足。
“于是我们沿路做下记号,并上报了委员会,这是一项重大发现!”卢卡的声音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激动。
他虽然是厨师没有傲人的学历,也能明白在南极发现树枝是何等惊人的一项发现。
“确实是一项重大的发现,我们什么再去那里看看?”陆离放下手中的面包,迫不及待地问。
“等到夜晚过去,暴风雪小了一点以后。”马里奥说。
“你说的这个夜晚,不是指极夜过去吧?”陆离忽然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当然不是,我们采用国际时间,明天一大早只要没有暴风雪,我就领你们去。”马里奥被一本正经的陆离逗得哈哈大笑。
“好的。”陆离用两个字终结了这场交流。
狂欢之夜也因为这个沉重故事的结束重新恢复了欢腾,其中陆离与帕西率先离场,他们需要养精蓄锐准备明天的探险。
客人们走了后,科考队员更加放肆的庆祝,驻站医生贝斯则晃晃晃地第三个离开餐厅,在一片揶揄声中,她要去敲客人们的房门。
在漫长的极夜中,科考队员几乎足不出户,恶劣的天气会让网络信号变得很差,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措施就是谈论自己的往事与家乡。可往事与家乡总有说完的一天,剩余的娱乐措施只有男女间最原始的本能。
只不过对自己魅力有自信的贝斯医生,显而易见地吃了两个闭门羹,只能孤独地度过这个狂欢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