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陈奇瑜的境遇内外交困,每日心如死灰。
这并不是因为他做的不好,恰恰相反,他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调动了府城内一切所能调动的力量。
甚至就连城内的秦藩亲王、郡王和世子们,都在他的劝说下做出了最大的妥协,派遣两个儿子在城内四门设置粥棚八座,每日熬粥。
没有秦藩的鼎力支持,凭借西安府城的残存兵粮,早就不攻自破了。
当然,秦藩施粥,一开始也不是陈奇瑜的目的,在这一点上他很埋怨老秦王迂腐怕事。
但秦王跟他开诚布公的谈过,提及自身所处地位带来的难处,如果一定要让他捐献家财助军,那他只能在王城里吊死。
明朝藩王到崇祯时期,只有三个藩国地位超然,是万历皇帝封出的潞、瑞、福三藩。
因为一来,万历册封这三藩亲王时给予了极其雄厚的财富、权益,而且因为新藩,藩内瓜分财富的宗人也不多,亲王有绝对财富和权力。
二来,则是因为他们跟崇祯皇帝是没出五服的血亲。
而其他藩国,对皇帝来说,更像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没什么感情可言。
同时藩王和官僚的关系,既不是上下级,也不是同僚,实际上更像对手。
每一个主政地方的官员,都将摄取大量财富的无用藩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在自己任上让藩国问题消失。
老秦王朱谊漶今年已经七十岁了。
在他漫长的人生当中,早就意识到别人对自己‘是大明帝国的问题’这种‘偏见’。
这对他来说就是偏见。
当年他哥哥做秦王,受嘉靖四十年的宗室管理条例所限,朱谊漶仅被封为奉国中尉,是他哥哥天天跟礼部吵架,万历才给他封了个紫阳郡王。
他哥哥继位六年,二十岁就薨了,朱谊漶以紫阳郡王的身份伦序第一,而且符合《宗藩条例》只有亲弟才能袭封的条件,成为新一代秦王。
所以他这辈子只重视一件事,就是王位既然落到我们这支,我就不能再让它落到别人手里。
朱谊漶一辈子都在跟礼部吵架,最关心兄弟、子嗣封爵的问题。
五十年来,他为庶兄请封了崇信王,还解决庶子朱存枢的世子身份,上了双重保险。
其实他本来想上六重保险的,他还有另外四个儿子,天启皇帝那会都答应了,要给这四个儿子俱封一世郡王。
意思就是封王爵,但不世袭。
但拗不过礼部拖着不办,还没完没了骂人,使天启皇帝最终不得不让步,下旨让秦藩的几个儿子领受奉国中尉的爵位。
是个官儿都知道宗室是问题,所以他们是天底下最希望宗藩绝嗣的人,绝嗣还不够,最好再除国,问题就解决了。
但问题从来不希望自己被解决。
我他妈凭啥消失?寡人偏不!
秦藩至今已传十三世,其中五度绝嗣,不是小宗入继大宗,就是兄终弟及,藩国因绝嗣问题一直挣扎在生死线上,岌岌可危。
所以胆小怕事儿,早就刻进秦藩宗室的骨子里了。
陈奇瑜早在围城开始,就找上西安府城里的秦王,劝其捐资助饷。
但藩王助饷在大明不是稀罕事,它没那么简单,不是想捐就捐。
大明的宗室并非不给朝廷助饷,自万历末年萨尔浒兵败,便变得极为频繁。
当然每次助饷的数额确实没有太大,通常都是一个藩府捐个一千到三千两白银。
这非但不少,而且是格外巨大的一笔财富。
因为藩王宗室限于制度,是很特殊的一批人。
他们在认知里,跟大千世界就压根儿没关系。
这帮人绝大多数都生在萧墙之内,一辈子长在萧墙之内,最终同样老死萧墙之内。
给朝廷捐资助饷,跟扔王宫湖里有什么区别?
答案是扔湖里能打水漂。
所以指望藩王为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世界毁家纾难,拿出更多家产助饷,根本就不现实。
他们能做最多的,就是像汉中瑞王朱常浩那样,因为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都在紫禁城里长大,他对那里有记忆,也对天下有概念。
刚好,如今是他的好大侄儿当皇上,所以年年捐资助饷,有时候甚至会一年捐两回,收获两封优奖诏书,花了钱心里很爽。
但是对其他大部分藩王来说,他们一不能奔丧、二不能朝见,紫禁城、乾清宫和天下,就只是遥远又神秘的名词。
他们和皇上的交情甚至比不上刘承宗这个笔友,所以根本就不在乎龙椅之上,到底坐了个什么玩意儿。
没概念。
而在另一方面,大明有《宗藩条例》,藩府有藩府的规矩,他们捐资助饷自有程序,跟官员捐资助饷不是一回事。
藩王则不能把钱粮直接交给地方。
当藩国有助饷的意思,需要先报给当地主官,一般是巡抚,巡抚报给朝廷,皇上朱批一句:干得好!
然后皇上把旨下到户部,让他们准备好接收这笔钱粮。
巡抚收下这笔钱,差人运到京师、或者户部的本省分部。
这个程序叫优旨覆收,前俩字是皇帝的优待诏命,后俩字是命令户部收到钱回复。
这也是藩国助饷的常例。
当然,有时候没有优旨,就比如唐王去年一直在朝廷上因宗室换授吵架,表面上支持崇祯,但崇祯很不喜欢藩王对国家政策指手画脚。
所以去年唐王捐资助饷,崇祯就只给了表扬。
而直接拿钱粮出来,发给当地驻军作为军需,若是普通百姓、官绅,那大概率是没问题的,因为他们的父母官是知县,知县就能决定收钱粮、调配钱粮。
朝廷知道后不仅不会怪罪,还会赐下冠带荣身,给旌表立牌坊,以示表彰。
但藩府不能这样做,因为他们的父母官是皇上。
军队是国家的,不是朱家的;而国家是朱由检的,不是朱王爷的。
一样的事藩王来做,就不叫助饷了,叫悬金募死士。
你今天刘承宗来了就敢悬金募死士,明天刘承宗走了你该想干什么,崇祯都不敢想!
偏偏陈奇瑜的愿望,就是要让老秦王朱谊漶悬金募死士。
他不希望秦王把钱粮捐给官府,走程序。
因为陈奇瑜最清楚,钱到了官府,很难真正落在守城士兵手上。
这都不需要去考虑有没有钻进钱眼里的人,把别人捐来的钱贪墨掉。
单就说即便一切正常,陈奇瑜手上没钱没事,一旦有一笔钱,所有人都会盯上来――战争,在战争开始前就没有准备充足这一说。
城墙需要修缮,修缮完备了需要添置棚楼,棚楼有了又需要火炮,有了火炮还要有弹药,火炮够了还需要火枪火箭万人敌。
更别说还有各种小零碎物件儿,都需要钱。
没钱的时候,大家都能想法子,捐也行、要也行,甚至讹都行,硬生生动员百姓守城无偿出役都可以。
可一旦人们知道他手里有钱,不拿钱就说不过去了。
但偏偏这事是秦王根本不敢干的。
别说募死士了,他连给官兵提供餐食都不敢,只能让四子朱存极、五子朱存奇1来做。
能让俩小儿子给官军煮粥,就已经算老秦王明事理了。
毕竟秦王从小就没在外面生活过,生活方式、头脑思想都和正常人相差甚远。
老秦王心想你在这拿我逗闷子呢。
我们家世世代代,都为保住藩国绞尽脑汁,轮着我了,你让我自己去伸个尾巴,让别人揪?
我死就死了,就死在这,五个儿子跑出去一个,没犯错,皇上就得让他继承秦府藩王。
他告诉陈奇瑜:“白银三千两、米粮三千石,公文已由王府长吏写好,军门把它报给皇上,皇上朱批了优旨覆收,秦府立即转交钱粮,并将下一份白银三千两、米粮三千石的公文报给军门。”
陈奇瑜心说可去您妈的蛋吧!
这他妈西安府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倒是想跟皇上通信,那信也得送的出去啊!
能把信送出去,我自己就找皇上要了,还来找你?
亲王干这事它不一定是罪责,也不一定受惩罚。
事出有因。
但不论陈奇瑜怎么给秦王做工作,都没有,老头子都是油盐不进,一脸你爱咋咋地,反正我离投胎不远了,你说啥都没用。
其实老秦王把事情想得很清楚,胆小怕事可能是他做出决定的部分原因,但绝非全部原因。
而是现在的局面,他做什么,结局都差不多。
他这么大岁数,身体还不好,一堆病,肯定活不了多久,也不可能跑出去。
当个蛀虫守财奴,城没守住,钱粮都没了,五个儿子跑出去一个,就有人能继承秦藩亲王;五个儿子侥幸有一个没死还没跑出去,凭秦藩财富,献给刘承宗,没准也能保个命。
结果不算坏。
城守住了,钱粮也没了,五个儿子还在,藩国照样继承。
结果也不算坏。
开国库悬金募死士,城守住了,钱粮没了。
朝廷后面怪罪下来,功绩都是别人的,他们秦藩是有私交官员、私募死士的罪责,不被追究是运气好,一旦被追究,轻则把老头子扔进凤阳高墙,重则藩国就没了。
结果不算好。
城没守住,没跑出去的儿子们,肯定要被刘承宗怪罪,到时候杀个干净;跑出去的,弄不好还要被皇上怪罪,扔进凤阳高墙,完蛋。
结果最坏了。
而在陈奇瑜心里,他想不到老秦王的趋利避害,只觉得……都怪刘承宗!
他觉得秦王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全怪刘承宗身为西北割据叛军,不够让人畏惧。
都当叛军了,还做什么好人呢?攻陷兰州,把素有贤名的肃王拉出去宰了;兵至平凉,把那个小迷糊蛋韩王大卸八块,还有数以千计的藩国宗室,统统一刀一个都杀了。
你看秦王害怕不害怕,肯定军队还在八百里外,就悬金募死士定下赏格,主动出资修缮城墙了。
真要那样,事情倒还好办。
现在的问题是韩王那个小混蛋在城下活蹦乱跳,还动不动穿着团龙袍跑到城下劝他投降呢。
陈奇瑜看见韩王那身团龙袍就气得脑出血。
正经人谁穿常服乱跑啊?
常服好看,但它是礼服。
在这个年代礼服就是工作服。
下至基层官员上到皇上,都只有上班的时候才穿常服。
服饰仪制,规定的是什么身份的人不能穿什么,而非规定什么身份的人就必须穿什么。
谁休闲时间穿常服?像个大傻子,陈奇瑜除了入朝觐见,在外面上班都不愿意穿带补子的常服。
韩王穿个团龙袍到城下什么意思,不就是显摆吗?乱我军心!
陈奇瑜恨不得让士兵把韩王错认成刘承宗,一箭给他射死。
围城是件很消耗士气的事,被围也很消耗士气。
这件事并不仅仅考验着刘承宗,也同样考验着陈奇瑜。
随着刘承宗围而不攻的时间益久,城内守军的军纪也日渐松懈。
时不时就有饥军怀揣银两,趁着夜晚缒城而下,摸进围城营地蹭饭。
这种事屡禁不绝,因为一开始真有不带兵器只穿鸳鸯战袄成功得手的。
跑到集市的露天饭馆点马肉干汤和烙火烧,吃得油光满面,还买了些火烧跑回城下。
后来这么干的人多了,就有被扣住的,也要看被什么人扣住,反正碰运气。
运气差碰上蒙古兵,银子就会被收走,耳朵后面还要被剪掉一绺头发,说你已经死一次了,攻城的时候赶紧投降,再俘虏你就该砍头了,放回城墙。
运气好的话碰上汉兵,多半就会因为摸进营里挨顿揍,然后会有什长出面,问想买什么,干菜咸菜、火烧挂面炒面,多少能买到两三口人吃几天的,就是价格比较贵。
不过比城里便宜。
随后会教唆他们,说银子军爷也用不上,下次带火药、箭头、矛头和甲叶子来,那个值钱,不光能换吃的,他们还有奶酒。
当然也少不了给俩小牌子,说随身装一个,城里自己家门上贴一个,城破了保命。
最后再说都是兄弟,大元帅是王者之师,我们军队都打到河南去了,陕西只剩府城一座,饭都吃不饱了还给朝廷效什么力,开战抓紧投降。
再让营地外围晃荡的蒙古兵把人安全送到城下。
这种情况陈奇瑜知道,但他没办法,因为刘承宗不攻城,他也找不到出城作战的可乘之机。
一直到最近,刘承宗在外面整编新军,声势浩大瞒不过他。
军事编制的变化、围城防线的松懈,让陈奇瑜看到了希望,当即调度守军,出城袭击。
无奈元帅军虽然不断轮换,城外却始终有一部分军队维持战备状态,城内明军组织了两次突击、一次夜袭,统统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刘承宗命令士兵向城头射了几百封信。
信里是崇祯皇帝调派官军的消息,对西安府城的守军来说,是援军的消息。
面对刘承宗纵兵屠潼关卫的消息,以及元帅府河南总兵官张一川在河南大肆攻略,先打南阳再打洛阳,皇上再度不拘一格,点选了张任学为河南巡按御史并兼监军,进驻开封,意在扭转河南颓势。
这封信在西安城内传播甚广,等到陈奇瑜拿到信,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消息了。
当天夜里,西安府城的西门洞开,守军招元帅军进城。
围城西大营的蒙古旅千总秃八视若无睹,拒绝入城,双方僵持半个时辰,三百余守军捆缚西门守将李可从出城献降。
同一天夜里,东门守军哗变,枪炮交响,战乱至黎明才被平息。
府城内外,刘承宗和陈奇瑜都知道,这座城快顶不住了。
注1:秦王五字名为朱存‘木釜’qi,输入法没这个字,用奇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