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山狩右是个孤儿。
他的父亲是犬山家主姐姐的儿子。
犬山家的上一代家主在二战时支持日本军方中的激进派,后来日本战败,上代家主切腹,原本就是蛇歧八家中最弱一家的犬山家彻底败落,接近灭亡。
于是今代犬山家主的二姐和一个美国上校军官在一起,以换取美军对家族的保护,后来家主的姐姐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几年后那个上校军官要回到美国,想把犬山家主的姐姐和孩子都带走,却在登船前夕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一个巷子里。
上校只要再进一步就是准将,一位高级军官在一个战败国中被刺杀的屈辱,让当时身为战胜国的美国大发雷霆,发誓要查出凶手,最终却不了了之。
上校军官死后又过了几年,犬山家主的二姐因病去世——她和上校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委身于他不过是为了保护家族的交易,她并不是上校的妻子,只是他的情人与玩物而已,长期遭受折磨的同时,临盆时又险些因为大出血而丧命,此后身体每况愈下,最终也没能撑过几年。
当代家主在二姐死后把孩子过继到了自己的名下,那个孩子是犬山家的血脉,家主很喜欢那个孩子,却痛恨他长了一张日美混血的脸,这张脸总让他想起那个把他的姐姐百般凌辱的美国军官,所以想为他安排最具日本传统风情的美人作为妻子,以便他生下最像日本人的孩子。
犬山家在当代家主从幼子崛起后便逐渐兴盛起来,重新掌握了日本大量的皮肉、风俗生意,并且成功跟上时代又把握了娱乐行业——虽然犬山家主总说所谓的日本娱乐行业也不过是另一种风俗行业,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犬山家有了钱,家主对二姐的孩子很好,送他上最好的学校,给他请最好的剑道老师,为他寻找最美的大和抚子。
把控着风俗行业的犬山家主从二姐的孩子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挑选,五年后才选中满意的女孩——一个和二姐的孩子同岁,温婉端秀的大和抚子。
在犬山家主的安排下,他们结婚生子,生下了犬山狩右——一个几乎看不出外国血统的有着四分之一美国人血统的男孩。
犬山狩右一天天长大,正值壮年的犬山家主他非常满意,哪怕当时正是家族和其他风俗业帮派竞争最激烈的时候,他依然会经常抽出时间来看这个孩子。
犬山家主总是喜欢坐在开门的和室里,看着外面种了细竹的院子里孩子握着竹刀练习北辰一刀流的剑术。
夏天的院子万里无云,蝉鸣从远处的树林传过来,犬山狩右手中的木剑和空气摩擦发出风呼声,角落里添水斜斜地竖起竹筒,水流滴进去,蓄满之后竹筒倒下在石头上敲出“邦”地一声,犬山家主就在屋中切好几角西瓜,等对犬山狩右的训练满意了,就把他叫过来休息,抚摸着生出白色的胡须看犬山狩右大口吃西瓜,时不时提醒他一句别忘了吐籽。
犬山狩右很喜欢这个时而慈祥,时而威严的爷爷,犬山家主也很喜欢这个姐姐的孙子,并且总是催促犬山狩右的父亲赶快再生一个孩子,犬山家的人丁还是太过稀薄了。
然而犬山狩右的父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更不喜欢自己的妻子。
他的一切都是犬山家主安排好的,犬山家主定下他的妻子后把她送过去,当时他在湖边作画,听着风声吹动湖面和草叶的声音,犬山家主把一个穿着和服,踩着木屐,头发盘成复杂造型的女人领到他面前,说了一句“下个月你和她结婚。”
大和抚子一样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羞怯地笑,犬山家主很是满意,他几次张嘴,却没有勇气拒绝,只回了一句“能让我先画完这幅画吗?”
后来犬山狩右的父亲和大和抚子结婚,再也没有画画,每天酗酒,练习剑道,他不打妻子,也不会对她恶语相向,但也从来不会对她笑,连话都极少说,而对犬山狩右则是非打即骂,每次打得狠了却又会抱着狩右大哭,痛骂自己是个懦夫。
犬山狩右记得他八岁的时候,父亲告诉母亲他出轨了,他爱上了一个东京大学美术系的女老师,他们在东京街头的涂鸦前相遇,一起讨论诗集,一起讨论油画,最后在橡树下接吻。
父亲在母亲面前下跪,说他做了错事,如果母亲不原谅他,可以砍下他的手指。
母亲眼中流露出片刻的哀伤,旋即跪倒在父亲的身前,温柔似水地说:“没关系啊,我是您的妻子,您就是我的天,天怎么可能会做错事情呢?您会去找别的女人一定是因为我做得还不够好吧,真的是很对不起啊。”
犬山狩右永远也忘不了父亲当时的眼神,那种像是见到了什么恶心至极的东西的惊恐眼神,他大叫一声,跳起来,跑到院子里疯狂地呕吐。
后来父亲切掉了自己的小拇指,犬山家主大发雷霆。
父亲又喝了很多酒,很多很多酒,所以醉得很厉害,那天晚上,十岁的犬山狩右在梦里被掐醒,醒来依旧不能呼吸,入眼是父亲遍布血丝的黄金瞳。
窒息让意识越来越模糊,犬山狩右艰难地把手伸出去握住放在床边的竹刀。
犬山狩右的父亲从小跟随着最好的老师学习剑道,最后却被十岁的孩子用竹刀砸死。
那一晚,犬山狩右觉醒了自己的言灵——不朽。
犬山狩右被家族判定为鬼,所犯错误性质极其恶劣,将被关押到十八岁后处死。
从那一天起,犬山家族再也没来看过他,母亲也没有来看过他。
十六岁时犬山狩右逃出了犬山家,先是流浪,然后加入猛鬼众,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年。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堕落成了鬼,他不想杀人,不喜欢血腥气,看到美丽的女孩只想欣赏,而不会冲动地撕开衣服占有那美好的肉体。
可他应该算是恶鬼吧?毕竟就算是鬼也不会杀死自己的父亲啊。
十岁的孩子就算使用“不朽”来强化身体又能有多大力气呢?
那一晚父亲中了他的第一刀只是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他站起来,低下头看着父亲的眼睛,那遍布血丝的黄金瞳无神地望着他,映出他又一次举起竹刀的倒影。
竹刀举起又挥下,血一次次地溅起来,还是个孩子的犬山狩右白净的脸上沾了血滴,面无表情。
最后那一团模糊的血肉渐渐熄灭了黄金瞳。
犬山狩右觉得自己一定是个疯狂的恶鬼,他竟然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出了读出了这样的意思。
“好痛苦,杀了我。”
白天下雨又放晴,于是晚上夜空清朗,星辰烁烁。
狭窄逼仄的巷子里,宫本晴子坐在泥泞的垃圾堆中,白天的雨水把秽物冲刷到泥土中混为一体,烂泥粘腻恶臭,但宫本晴子的肺因为之前剧烈的运动而导致肺泡破裂,口鼻之间全是血腥气,闻不到多少恶臭。
犬山狩右拿着刚买的蜜红豆面包和矿泉水,经过巷口,转头,泥污里跌坐着一个女孩。
女孩仿佛完全不在意身下的恶臭脏污,身上的白衬衫满是脏痕,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绺绺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夜空。
犬山狩右走进巷子里,女孩立刻扭头,像是一匹警惕的狼。
犬山狩右早就注意到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但这种武器在他面前还不够看。
“面包,水。”犬山狩右指了指自己手里尚未开封的袋子和矿泉水瓶,把它扔给女孩。
女孩接过东西,依然警惕地看着他,只是眼中的冰冷有所融化。
犬山狩右脱下外套,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把外套也扔给女孩:“天冷,保暖。”
女孩慢吞吞地把外套披上。
“你刚刚在看什么?”保持着安全距离,犬山狩右对着她隔空问道,
“星星,”女孩第一次开口,嗓音干哑,“漂亮。”
一边说着,她伸出一只手去指星星。
“哦,那个叫北极星,会指引方向哦。”犬山狩右抬起头道。
清朗的夜空里,北极星耀眼夺目。
“那个?”女孩指向另一颗星星。
“哪颗?我看不太清啊?能不能让我走近点?”犬山狩右问道。
女孩犹豫了一下,点头。
犬山狩右只往前走了一步,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哦,那个叫金星。”
“那颗?”女孩又指了一颗。
“看不清啊,我能不能再往前走一步。”
女孩点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犬山狩右已经蹲在了女孩身边,她指一颗星星,犬山狩右就说一个名字。
直到最后,女孩指着自己:“这颗?”
犬山狩右挠头。
女孩笑了,逼仄脏乱的巷子里像是突然开了一朵昙花,和天上的北极星一样耀眼,犬山狩右看得出神。
“宫本晴子。”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