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布下了,不过——”吴贤迟疑了一会儿,继续道,“若敌人真是公肃那种,这种程度的军阵还无法迷惑对手,情报太少。”
秦礼的云天雾地本就有高空俯瞰侦察的能力,虽说寻常精锐武胆斥候也能达到一样的侦察高度,却无法像秦礼那样自由随性。
越是这种时候,越显得秦礼珍贵可靠。
白素眉心不曾舒展。
随着主力抵达,军士士气大振。
还未入夜,远处群山已被云雾遮盖。
白素发现周遭地势跟自己所知有所出入,吴贤打开舆图,指着群山方向道:“……三十多年前,此处还是某个小国管辖,之后兄弟阋墙,诸藩王反叛,遂划江而治。脚下这片地方本是荒地,后来将群山东挪二三十里。”
群山东挪就有了天险。
此处天险也死死掐住了关隘要口。
想要打出去就必须从群山这边借道。
吴贤这边地势偏低,而群山那边偏高,两地地势落差极大,这也是导致斥候侦察困难的主因之一。己方地理位置太吃亏,人家俯瞰有先天优势。白素微微抬头遥望群山。
“东挪了二三十里?”
还不是挪一座山,而是一群?
同等规模的人造天险朝黎关也是二十等彻侯亲手改造,但仅存在于传说,现实中想做到,仅凭彻侯一人可做不到。吴贤口中的“小国”究竟是上哪儿弄来这么多人力的?
吴贤道:“还有一种说法。”
“什么说法?”
吴贤说道:“这些山会自己跑。”
用比较惊悚的说辞就是这片山是活的,几十年东挪二三十里全靠它自己努力。白素差点儿以为吴贤在逗自己:“会自己跑的山?国公爷的意思是这片山修炼成了精怪?”
吴贤打趣地道:“未尝没有可能。”
这世上稀奇古怪的事情太多,见怪不怪。其他不说,只说武胆武者修炼到一定境界能化成自身武胆图腾,由人变成动物/植物,这点就很惊悚了,某种意义上也算成精。
吴贤继续玩笑道:“以往精怪都是修炼成人,现在是武胆武者修炼成动植物。不过是颠倒顺序,其本质还是差不多的。兴许,群山真孕育出了山鬼,趁人不注意跑路。”
白素:“……”
大敌当前不适合开玩笑。
吴贤见她冷着一张脸,丝毫没被逗笑的意思,心下腹诽“石头美人”:“这传闻也是从樵夫口中查到的。那樵夫祖上住在山脚下,世代以砍柴为生,逐渐发现入山耗费时间越来越少,两地距离越来越短,惊觉不对劲。”
特别是某一天早上醒来。
原先还离了老远的山,突然紧贴着村子。
村人惊慌不已,四散奔逃,举家搬离其他地方,生怕再待一年半载就被山吃掉了。
当然,以上只是诸多怪谈中的一种。
唯一肯定的是这片地方确实古怪。
吴贤派出去的斥候有三成迷失山中,连个信号都没发出来,归来的七成情报不一。
白素阖眸:“装神弄鬼。”
行军打仗多得是类似手段扰乱敌人判断。
她道:“命令我军休整,晚上行动。”
吴贤没想到白素上来就这么着急,心中有些担心她急功近利,不由委婉道:“敌人如今还无动静,大将军一路疾行也是人疲马乏,不如先休整一两日,养足精神再说?”
倒不是吴贤胆子小,而是他觉得敌人过于鬼祟,不谨慎一些容易掉陷进。白素死不死的,他也不在意,但他不能不在意沈幼梨对白素的重视,不能不在意白素跟顾池私下有一腿的关系。要是白素有个三长两短,他以后可没好日子过了:“将军以为如何?”
白素道:“不如何。”
吴贤:“……”
如此被拂面子,吴贤能忍,他身边的副将也有些忍不了,只觉得白素跟传闻中一样性情倨傲,不近人情。她本事再大,听一下别人劝告能少一块肉?何必这样冷言冷语?
就在副将心生怨怼之时,看到吴贤投来的警告眼神,他只能讪讪压下不快。这路兵马统帅并不是吴贤,作为武将最要紧的就是听从军令。战事顺利是人家统帅指挥得好,战事不顺也是统帅背锅。谨记这点,放平心态。
白素暗中注意到二人眉眼官司。
特地解释:“近来应该没看到星辰吧?”
吴贤仔细回忆道:“几乎没看到。”
“脚下山峦或能更改,头顶星辰却是人力无法更改的。敌人若只是为了搜集我方情报动向,几日也够了,何必大费周章,日日如此?说明这里面有人家想掩藏的东西。”
地面定位不行,星辰定位就不一样。
究竟是单纯幻境蛊惑,还是山体在变化?
若是前者,破阵即可。
若是后者,必须找出罪魁祸首。
白素猜测未必正确,所以她需要亲自去查探。吴贤闻言也不阻拦,命令准备好酒好菜招待,让她能酒足饭饱,养足精神力气。不多时,残月隐入厚重云层,白素这边也准备妥当。她命令三支小型精锐同时入山,并且在入山口绑上麻绳,一有不对劲原地撤。
吴贤也派了自己人负责其中一支。
“将军准备跟哪一支?”
白素指了指头顶:“让咱们的人在地面吸引注意力,国公爷坐镇,我上天查看。”
吴贤抬头看了一眼厚重云层。
记得没错的话——
“将军的武胆图腾似乎不善飞翔?”
没了武胆图腾辅助,武胆武者想要滞空只能靠自身武气,维持体温呼吸,对武气的耗费可不是一般大。大多时候,非飞禽图腾的武胆武者打空战就是搞排场,俗称装逼。
孰料白素就留下一句:“云海也是海。”
直到她策马离开,吴贤才反应过来,半晌憋出一句:“她怎么不说银河也是河?”
这话不就是纯纯耍赖皮?
因为地势问题,己方行动很难瞒过敌人那边,吴贤干脆就不偷偷摸摸了,命令士兵点着火把,大摇大摆入山。麻绳一端绑在山脚下巨石上,其余人入山,每隔百步标记。
副将这边已经安排好戒备,防止敌人趁机偷袭,回来复命道:“国公爷,一切准备妥当了。只是末将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
“这位白大将军会不会太托大?”
吴贤道:“你管人家这么多?”
副将心中仍是不快:“以前可……”
“你也说以前了,以前打仗哪里有这么多花招?”吴贤故意曲解副将的话。他知道副将心中为何不快,不外乎是觉得白素年纪轻轻太不给老将面子。战场这个地方,打胜仗说了算,又不是资历说了算?再说了,给人当主公跟给人当武将,二者哪里能一样?
只要白素能打胜仗——
她要干什么都可以的。
副将抬头看着头顶浓郁不散的乌云,说了几句心里话:“国公爷,末将也是担心大将军有个三长两短,回头无辜牵连您了……”
如果根据与国主的亲疏远近划分圈子,白素妥妥是国主最亲近的亲信,似吴贤这样“手下败将变手下”的人根本不能比。平日有个矛盾,也要主动避人锋芒,不去硬刚。
吴贤警告道:“你今天话多了。”
副将听出吴贤话中不快,讪讪闭嘴。
每隔一段时间,有士兵去拽一下麻绳。麻绳另一端有所感应就同样拽一下做回应,若无反应或者麻绳断了,己方便知道山中出事。
吴贤屏气凝神了会儿。
蓦地,夜风呼啸吹过耳畔,隐约有异声。
他霍地睁眼:“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副将眼神茫然,仔细倾听之后摇头。
恰好此时,有士兵快马而来。
三路中的一条麻绳断了。
万幸的是入山士兵反应够快,及时撤了出来,问他们在山中看见了什么,每个人的说辞都不一样,有人看到可疑人影,有人看到古怪兽影,也有人说看到山鬼……吴贤摩挲一下手臂激起的鸡皮疙瘩:“怪哉,真撞鬼?”
一刻钟之后,另外两支也退了回来:“国公爷,不妙,他们之中有人突然发狂。”
发狂之人瞳孔皆白,额心泛黑,屡屡赤色裂纹从锁骨位置往天灵盖蔓延,嘶吼如野兽,双手利爪可削铁如泥。当他们被围困,见无法伤人,便一个个开始抓自己的血肉。
一时不察,已有十三人被伤。
这种情况还是两军僵持之后第一次看到。
吴贤眼皮狠狠一跳:“将人绑起来。”
士兵遵命将发狂之人五花大绑。
其余伤者都被送到伤兵营。
军医急匆匆赶来,仔细检查发狂士兵情况,良久才面色怪异道:“倒像是中蛊。”
蛊……
这个字让吴贤头皮发麻。
他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再加上种种原因,他也恶补了当年武国蛊祸历史,自然知道如今的康国跟当年的武国正处于类似处境。据他所知,康国境内就两个人会玩蛊虫,一个是神秘兮兮的即墨秋,一个是林风。前者恨不得对沈幼梨逆来顺受,后者也唯沈棠马首是瞻,两个都不可能变节。思来想去,怀疑要么这蛊虫天生的,要么就是敌人也玩。
“可有解法?”
军医:“勉力一试。”
他又想到白素:“白大将军去了多久?”
白素有天赋,这些年不缺武运修炼,自己也刻苦,奈何起步有点儿晚,修炼速度再快也没快到这个年龄就能长时间滞空,更别说还是数千米高空。高度越高越消耗武气。
吴贤皱眉瞧着远处高耸群山。
笼罩在黑暗中的群山犹如一群张开狰狞獠牙的恶兽:“这山里,确实有大古怪。再等一等,若是白大将军还未归来,便升哨箭。”
“属下遵命。”
夜幕下的浓雾似黑灰色巨蟒缠绕整片群山,处处都透着不祥预感。白素立在武胆图腾背上,硕大图腾悠闲摇晃着尾巴,畅游云海之上。它动作不快,迎面而来的劲风却能打得人脸生疼,极低温度让武铠都能蒙上层冰霜。
白素淡声警告它:“游慢点。”
武胆图腾情绪亢奋,带着她来了一个三百六十度旋转跳跃闭着眼,不停拍打鳍肢。
白素:“……”
某些时候,她都有种给武胆图腾按一副马鞍的冲动,这厮根本就是“鲸”来疯,随时随地亢奋。蜕变前还能听听白素指挥,自打能跑天上游泳,整条鲸就成了脱缰野马。
或许是察觉到白素有要烤鱼翅的冲动,武胆图腾发出无辜嘎嘎声,不情不愿带着主人压低飞行高度。白素掏出怀中罗盘,指南针在这片地方完全失效,她又抬头看星辰。
根据星辰位置确定群山脉络走向。
嘴上叼着炭笔,打开一张纸摊平。
纸张在夜风中簌簌作响,白素手中炭笔还未落下第一笔,蓦地将武气灌注炭笔当做飞刃射了出去。黑光闪过,唯余点点血迹飘落。
“啧,总算出来个活人了。”
脚下群山并无活人气息。
武胆图腾在上空盘旋畅游两圈也没发现活物,要不是吴贤说斥候在山中发现大量敌军行动痕迹,白素都要怀疑敌人根本不在此处。
叮——
一声金属撞击巨响。
白素蓦地被巨力打飞,脚下腾空。
战靴在武胆图腾背上摩擦出两道火花,抓着鳍肢借力回到原处,同时也看清偷袭自己的是何方神圣。仅一眼,她便瞳孔骤然一缩。
怎么说呢,那完全不能说是人。
也不能说是动物。
身躯似人,肋下生一双形似蝙蝠的巨型双翼,双眸泛着诡异幽绿。发现没一刀子送走白素,对方狰狞笑笑,振翅落在虎鲸背上。
“康国武将,白少玄。”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我。”
那人声音极为怪异,似长指甲刮在琉璃板上发出的滋啦声,刺得人汗毛耸立:“我观将军也是年少英才,何不弃暗投明图个前程?”
白素在内心高冷翻白眼。
听听,他说的还是人话吗?
对方还在等白素回答,她双手自虚空一抓,一对雪亮双剑在手,二话不说就是干。
剑光乍起,银蛇裂空,森寒杀意破云而去,白素道:“今日就削了你这只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