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黑暗中,有一双苍白的手伸向天空。
可即便拼尽全力,也抓不到任何东西。
他曾经思考过几个问题。
其它智能体在死后会去哪里?
他们这样的存在从世界上消失,能不能被称之为“死亡”?
在第一世结束后,他带着记忆迎来了第二世。
这是一个不同于前世的世界。
没有战争,没有屠杀,空气里没有硝烟和尘土的气息;从窗口向外看去,平房高楼没有倒塌,路灯只用来照明不会悬挂尸体,路上的行人四肢完整五官皆在,露出的皮肤上没有因辐射影响下长出的畸形肿瘤……
是一个非常和平的地方。
这让他很不适应,同时他还惊讶地发现,自己现在的身体格外脆弱。
无法再像前世那样可以轻松跳下几百米的冰川,现在的他被压一下就会骨折,被按一下就会流血。
他一边适应新身体,一边适应这个新世界。
在他住所附近有一个公园,在某天,他遇到了一个女孩。
她和他年龄差不多大,背对着他蹲在沙场上不停忙活。他几次开口想和她搭话,她都没有理,只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手里的工作。
他被她吸引了。她在那里待了一个月,他就去那里看了一个月。
他是她的第一个追随者。
她以水来粘合沙砾,在沙场上做出一个令人惊叹的教堂。起初他不知道那叫什么,是围观的群众告诉他,这是巴塞罗那的圣家族大教堂,因为她手艺非常棒,做得相当逼真,他们一眼就可以认出。
现实里那座教堂花了一百多年还没有完工,沙场上的这座彷制教堂制作起来也相当费力。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每个围观者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弄坏了她的心血,他也混在人群里,安静地看着她。
几乎所有人都在期待教堂完成的那一天。
但是,那一天没有到来。
——在教堂即将完成的时候,整个沙堡被彻底踩坏了。
围观群众非常遗憾,还有人去安慰那个站在沙场前哇哇大哭的女孩。那天他到场时有些晚了,很多人已经散去,就算是那些好心去安慰女孩的人,也在她不断的哭声中渐渐失去耐心,最后选择离开公园。
到最后,沙场周围只剩下了他和她。
他望着沙堡残骸,心里翻涌着陌生而奇怪的季动。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他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感知情绪的能力,现在连基础的喜怒都分不清楚了。他见她还低着头站在那里,就模彷着之前的安慰者,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没等他开口,哭声就停住了,她突然抬起头看向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视彼此。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她那时的眼神与脸上的笑容。
“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哦,其实是我弄坏的。”
“砰!砰!啪!——就这么三两下,我就把我花了一个月才做好的成果,给彻底弄坏了!”
她脸上带泪,笑得灿烂至极。
他的世界一直是黑色的。
前一世他没见过真正的蓝色天空与阳光,这一世他见到了,可也不在意了。他不求自己的世界里会任何亮色,直到他看到她为止。
——那双眼睛里的情感,瞬间将他的整个世界点亮。
他成了绝望最忠实的追随者。
船还在缓缓下沉。
在甲板的最前端,斯皮亚图斯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脖子左侧,那是他从上一世带到现在的芬里尔狼纹身。
“boss,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我的话,应该和你截然相反吧。”
“您的继承人处事风格会和您不一样吗?”
——“不一样,因为我们的梦想……准确说是各自追求的东西,根本就不同。”
他们的确不同。
他不喜欢钱,他喜欢有钱有权之人一贫如洗尊严全无。
他不喜欢好看的人,他喜欢在乎相貌的美貌之人容颜尽毁沉入泥沼。
他喜欢爱护孩子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喜欢十年寒窗的贫苦学子所有努力毁于一旦。
他喜欢掏空家底的绝症病人摔碎他最后一针救命药剂。
他喜欢劣迹斑斑的罪犯在以为自己逃出生天时,踩入警察设下的天罗地网。
他喜欢英勇无畏的警察在以为自己得到援助时,看到更多罪犯将他们包围。
他喜欢在伟大的孤勇者面前,踩碎他们的傲骨,摧毁他们的信仰,让他们跪伏在他们心爱的土地上,眼睁睁看着他留下纷乱火种去毁灭他们想保卫的家园。
因为他不喜欢家。
他只喜欢家破人亡。
斯皮亚图斯仰起脸看向上方。
烟花绽开,可他看不见这样的美丽。他所看到的,只有那片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黑色天空。
……就像当时他登上冰川最上方所看到的一样。
斯皮亚图斯笑了,笑声在空荡荡的甲板上回荡。
今天或许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愉快的一天,那么多人的绝望,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
然而,没等他仔细感受这种的强烈喜悦,他脚下的甲板突然重重一震。
——船的下沉,停止了。
笑声戛然而止,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去。
境白夜在朝他跑来。
境白夜在第二世曾经有过父母。
他那一世的父亲是一个吸毒者,母亲因为受不了他而早早自杀,那是一个破碎而扭曲的家。
那时候的境白夜不理解亲情是什么、亲人间该怎么相处,哪怕他殴打他,他第一反应那是正常的,因为他过去的养育员也这么对他,像老师那样会牵着他手、会抱抱他的人,他不能奢求第二个。
所以他没有不开心,他只是有一点点……疼。
他的身体和过去不一样了,被拿凳子抵住小腿往下压会骨折,被拿烟头按在身上会流血。
有一次,境白夜被毒瘾发作的父亲拿烟头烫在脖子上,他捂着伤口跑去附近的公园。公园里人不多,他看到沙场上有个女孩,她站在一个很大的沙堡前。
他当时就看呆了,没想到普普通通的沙子能变成那样的艺术品。
建造比毁灭更困难的工作——人类文明建立花了几千年,濒临灭绝不过花了几年,经历过末世的境白夜比谁都清楚这点。
他很佩服这个女孩,佩服到连脖子上的痛也忘掉了,他想要上前和她搭话,却没想到在下一秒,女孩徒手砸向了那个沙堡。
只是顷刻之间,那座即将完成的沙堡就被彻底破坏。
倾斜的船体让境白夜好不容易才站稳,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斯皮亚图斯。
见到他毫发无损,他心里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忽然想到上一世发生的那件事,明明和现在毫无关系。
时隔多年,境白夜已经记不清那个女孩当时的表情,他连她的长相都不记得了,但那时自己的心情,他到现在也没有忘记。
不是后悔没有阻拦,不是憎恨她竟然那么做,而是一种……
遗憾。
一种看到美好的东西被这样轻易毁掉的遗憾。
他永远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境白夜站在了斯皮亚图斯的对面,他对他伸出手。
“船不会沉的。”
“只要有我在这艘船上,这艘船就永远不会沉没。”
主动技能载具救世主:只要载具没有当场解体,都可以力挽狂澜,将生命财产损失降到最低。
这是他去箱根町旅行、救下那个锦鲤少女得到的技能。
斯皮亚图斯注视着境白夜。
两人站在那么近的地方,近到抬起手就可以拥抱彼此。他们的对视就像在照一面镜子。
近在迟尺,仿佛伸手可得——却永远也触摸不到另一边。
这时远处有更加刺眼的光照来,斯皮亚图斯沉默半晌,勾起一个无奈的……微笑。
“真不愧是你们啊……”
他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