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景光在一片无声的黑暗里睁开眼睛。
眼睛和耳朵隐隐刺痛,他的身下铺着被褥,周围非常温暖……看来他回到了旅馆的房间里。
“……安格斯特拉?”
诸伏景光瞬间就猜出转移他的人是谁,他尝试对身边伸出手,但摸了个空。
没有人像往常那样去拉住他的手,他的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在炸弹爆炸,眼睛和耳朵传来剧痛、视觉与听觉双双丧失的那一刻,诸伏景光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他不止没死,甚至正相反,他的意识一直非常清醒,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双手紧紧揪着那件斗篷,身体因为紧贴在地上变得越发寒冷。
发现死亡没有降临后,诸伏景光重新张开双眼,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
不止如此,他耳边也没有任何声音,炸弹的声音,风的声音,其他人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到。
骤然失去两种最重要的感觉,这让诸伏景光一下子懵掉了。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双手伸过来扶起了他。
“……安格斯特拉?”
没有任何画面和声音,单凭感觉,诸伏景光就猜到了身边的人是谁。
他反握住对方的手,掌心非常粗糙,满是长期手握武器磨砺出的茧子,这不该是一個少年的手。
在上午时,安格斯特拉把手上部分绷带交给受伤的阿佩罗,诸伏景光摸到他手腕上的那片失去遮挡的伤疤,马上放轻了力道。
“安格斯特拉……是你,在我的身边吗?”
即使心里认出是安格斯特拉,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进行确认。
身陷漆黑无声的世界,即使短短几秒依然让人心慌,失去视觉和听觉的诸伏景光感到自己的上半身被拥入一个怀抱——安格斯特拉以绝对的保护姿态抱住了他。
令人安心的气息包裹着他,然后他感到困意涌了上来。
在睡过去前,诸伏景光唯一的念头是——自己距离炸弹这么近都没被炸死,希望较远的几个大学生游客没有大碍……
“……安格斯特拉?”
“安格斯特拉……你在吗?”
诸伏景光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他再次对周围伸出手,身边仍然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那个非常在意他们、会在手下受伤时守在外面等待手术完成、坚持陪床整整几个月都从未感到厌烦的小上司,不见了。
“咔啦——”
窗户没有关严实,漏了一条缝,寒冷的风灌进来,把它撞到窗框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清新的空气中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属于野生动物的臭味。
“苏格兰威士忌有没有可疑的举动?”
听到这位追杀卧底十四年从未动摇过的劳模的询问,阿佩罗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走下露台绕到旅馆的一侧,瞥了一眼没有被关好的某扇窗户以及一串向外的马丁靴的脚印,然后顺着脚印的方向朝前走去。
失去房屋的遮蔽,风雪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身上,象征人类痕迹和温暖的灯光在他身后越来越远。
阿佩罗没有回答琴酒的问题,而是提起另一件事。
“琴酒,你知道那个背叛我的堂哥,他是怎么死的吗?”
说完,他不等琴酒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我拜托安格斯特拉,把他引入树林里的熊洞,让冬眠中被吵醒
的暴怒野熊把他活生生地吃掉了。”
“被熊杀死是非常痛苦的,它不会把人直接咬死再吃他们的尸体,它们喜欢吃活的,会从脂肪含量高的肚子开始先吃,接着是大腿……这期间人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他们能清楚感受着自己正在被慢慢吃掉。”
琴酒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不过他关注点不在任务目标的死法。
“安格斯特拉进过熊洞?”
“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具体过程,不过……”
阿佩罗在小时候,听祖母说起过发生在日高山脉的三毛别罴事件。
不同于一些动漫或影视作品里表现出的憨厚,熊是一种相当凶残、狡猾且记仇的动物。
熊的嗅觉非常敏锐,比狗还要高5到7倍,它们甚至可以闻到好几公里外猎物。它会记下冒犯它的人的气味,展开追踪袭击。
在那起震惊全国的兽害事件里,那只熊因无法顺利冬眠闯入村中,负伤逃走后开始向那些人类报复。
它很聪明,聪明到知道在村子外蹲点,避开村中青壮年们离开的时间,在他们走后才去袭击村子里的老弱妇孺,酿成咬死7人咬伤3人的惨剧,最终政府集结了几百人的捕熊队才把它杀死。
如果安格斯特拉当时也进入过熊洞,那么那只熊在杀死第一个猎物后,恐怕会继续……
“嗷——”
一阵野兽的嚎叫从不远处传来,惊得阿佩罗手一抖,手机摔落在雪地里。
他顾不上去捡,猛地扭头朝看那边看去。
只见漆黑的夜幕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站在那里,即使有大雪严重干扰视线,阿佩罗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其中较矮的那个人。
安格斯特拉穿着旅馆里的浴衣,只身站立于那片素白之间。
单薄的黑色浴衣被大风吹得上下摆动,他的双手自然垂下,左手中握着一把刀刃薄而细长的长刀。
一只体积庞大、高越2.5米的棕熊像人一样站立在他对面,它双眼上有一道正在流血的X型疤痕,它再次发出一声嚎叫,挥起爪子就朝面前这个瘦弱的小不点狠狠拍去!
“安格斯特拉——!!”
阿佩罗惊呼出声,朝那里跑去。
安格斯特拉没有听到他的喊声——或者说听到了但暂时无法回应——他在熊爪拍过来的瞬间凌空跃起,衣袖几乎挥成一条直线,就如乌鸦拍打翅膀飞向空中。
刀刃在雪花映衬下闪过两道锐利的寒光,熊上下的四只熊爪在下一秒被齐齐切下。安格斯特拉又手腕一翻,将刀悄无声息地没入熊粗苯厚重的身体。
刀光闪过的速度极快,恍惚间仿佛有几十把刀同时在熊身上舞动游走,薄薄的刀刃贴着熊的脂肪上层进行皮肉分离工作,刷刷几声后直刺下方,顺着肌肉切到深处,沿着骨架将其剖开……
原本想要拿出炸弹上前帮忙的阿佩罗,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原地,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安格斯特拉这行云流水的动作。
安格斯特拉没有做丝毫的停顿,漫长的几分钟后,他完成了他的整套动作——他的最后一击砍向熊的脑袋,那颗面目狰狞的熊兽飞去,砸落在阿佩罗的脚边。
随着最后的攻击结束,熊向后倒去。
在它摔倒在雪地里的那一刻,它的身体如花骨朵一般,在洁白的大地上血淋淋地绽开了。
熊皮从中间被剖开,一块块被切得厚度相同的肉片整齐堆积在上面,在失去了头骨的骨架下,是一颗颗被完美分离出来的内脏。
胃从上而下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尚未完全消化
的人体残骸与衣物。
看着这熟悉的衣物,阿佩罗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一时间呆站在那里。
“阿佩罗?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耳熟的声音,阿佩罗终于回过神,安格斯特拉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面前,正用那只和那位先生几乎一模一样的绯红色眼睛注视着他。
那件黑色浴衣上没有沾到一丝血迹,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落在雪上。那只眼睛里没有一点恶意,没有一点杀气,干净剔透犹如最好的宝石。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突然跑出来,竟然连窗户都没关紧。”
“因为我感到有敌人接近,没想到是一只熊。”安格斯特拉满脸写着无奈,“这种动物太记仇了,竟然一路追着我到了旅馆,幸好没有伤到苏格兰。”
听着安格斯特拉提起苏格兰的语气,阿佩罗微微挑眉:“他身体怎么样了?”
“在我走时他还昏睡着,我已经给他用了你给的解毒剂,不知道他的视觉和听觉什么时候可以恢复。”
安格斯特拉回头看了眼熊的尸体:“熊掌好像挺补身体的,正好可以给他带回去。”
阿佩罗同样看向那具骨架:“即使要熊掌,也没必要把它弄成这幅样子吧?”
“有必要。”
安格斯特拉从雪地里捞起什么东西。阿佩罗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把折断的莳绘竹刀。
“因为我很不开心。”
“……弄坏了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现在非常、非常不开心……”
安格斯特拉的目光落在上面,嘴里喃喃自语着。这话不知道到底是说给阿佩罗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诸伏景光留在旅馆里,看不见听不见的他做不了任何事情。
他摸到了被铺旁的东西,除了他的外套,还有他上午遗落在木屋里的手机,这恐怕是安格斯特拉过去帮他捡回来的,这让他庆幸自己这次出行只带了一部组织联络手机。
忽然一阵寒风拂过,有个他无比熟悉的人出现在他身边,伸手抱住了他。
苏格兰,是我。
那人在他手背上写了一行字,这是上午他们在面对警察问话时所使用的沟通方式。
诸伏景光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他闻到了一股很淡的血腥气息。
你受伤了吗?他以同样的方法询问。
没有。安格斯特拉回答,只是一头野兽,现在已经没事了。
……野兽?
听到不是杀人,诸伏景光在内心放松的同时有点迷惑。
他调查过这里的环境,旅馆距离有野兽出没的树林有很长一段距离,野兽是不可能随随便便跑到村子里的,安格斯特拉为什么要去杀野兽?
你遇到的是阿佩罗特制的化学炸弹,因为中毒,听觉和视觉受到损伤,不过我已经问阿佩罗要了解毒剂。
这只是临时性伤害。只要过段时间,一切能恢复正常……
不知道为什么,诸伏景光感觉到安格斯特拉手指的动作,似乎抖了一下。
他想起去年降谷零受伤时安格斯特拉的模样,以为是自己这样受伤让他紧张担心,于是抬起手,像过去昨晚入睡前哄他那样,轻揉了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作为一个卧底,作为一个组织成员,失去两种重要感觉明明是非常致命的事。
可是奇迹般的,诸伏景光心里没有感到焦虑,他更高兴于自己成功制止了炸弹——安格斯特拉、水库与村子
全部安然无恙。
任务怎么样了?他问道。
已经完成了。
诸伏景光感觉到安格斯特拉写完这句话后低下头,拿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脸。
现在好好休息。
不会有事的。
一切都可以恢复,不会留下任何影响。
我们会像过去那样继续一起生活,你陪伴我,我保护你。
安格斯特拉接连在他手背上写下这几句话,写得越来越快,力道也越来越重。
苏格兰,这次你的受伤完全是我的疏忽,我不该带你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
……以后,我会把你放在更加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