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2日,伊泽润前往警察厅办理入职手续,顺便调出了那起女孩意外落水案件的电子档案。
在不用特殊手段的情况下,警察厅的电子资料库有一定的使用权限:
如果是重大刑事案件,他这个新入职的小警察没资格查看,他只能查一下这些以各种意外而结案的小案子。
伊泽润看到了电子档案里附带的女孩尸体照片,心里没什么波澜。
他顺便看了一眼档案里记录的姓名:境白羽。
……又是这个姓氏?
伊泽润叹气:他本人是潜入境组的卧底,在出发前见过境组本家的人,前天在boss那里见过有着那家人标志性黑发红眼的境白夜,今天查档案再次遇到了……等一下。
做事不紧不慢、习惯心平气和处理所有事务的三重卧底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重新看向女孩的遗体照片。
虽然她闭着眼睛,依然能看出她长得很可爱,五官和那个叫境白夜的男孩很像。
相同的姓氏、相近的年龄、相似的长相、同样来自远离境组本家的江古田町……难道他们有血缘关系?
伊泽润没来得及多想,算时间他差不多该离开了,他下午还会去boss那里。
他记下负责这起案件的几位警察的名字和相貌特征,在电脑浏览记录上稍做手脚,彻底抹掉他查阅这起案件的记录。
如果有人时候疑心病来翻浏览记录,只能看到他查的是六年前一起结果圆满的少年绑架案,当事人是他自己。
伊泽润上午完成入职手续,给柳吉顺一发邮件告知他那几位警察的姓名,下午开车去boss那里。
boss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住所,有些是远离市区的豪华别墅,有些是城市繁华地段里一栋不起眼的住宅。这次时间间隔很短,他仍然待在那栋山顶上的豪宅里。
伊泽润在老地方停车,搭乘电梯去地下。
他今天来不是为了汇报任务,只是单纯地想见一见boss,这是他们这批同在人体实验室待过的人的特权……以后他正式入职后会很忙,能见boss的次数会越来越少。
一路上很空旷,在路过射击训练区时,伊泽润看到境白夜费力地垫着脚,去碰那台对他而言很高的成绩记录仪器的触屏。
伊泽润停下了脚步。
他看了一下周围,发现训练区里只有境白夜,贝尔摩德和琴酒不在,于是他走过去,双手托在境白夜腋下将他抱起,将他举到可以轻松碰到屏幕的高度。
“这样可以碰到吗?”
男孩体重比同龄人要轻,夏季衣服单薄,这一抱仿佛可以摸到他的骨头。
伊泽润怀疑地打量着境白夜明显带有婴儿肥的脸颊……他身上的肉不会全长到脸上去了吧?
“谢谢。”
境白夜乖巧地道谢,他的声音让伊泽润恍惚间仿佛听到了boss在喊他。男孩伸出手指在屏幕上轻轻碰了几下,拍拍他的手背:“好了,赫雷斯。”
伊泽润把他放下,好奇地看了眼仪器上显示的记录,有些惊讶道:“不错啊。”
境白夜低着头嘀咕道:“没有那么好,我很多打歪了。”
“以你的年龄和身体条件,已经很好了。”
伊泽润安慰着,他不崇尚棍棒教育和精神打压,该夸就夸。
他弯腰摸了摸境白夜的脑袋,想起前天贝尔摩德和琴酒的动作,也手痒痒地碰上他的脸,轻捏了几下。
手感真不错,感觉能捏着拉出很长,松手后会啪叽一声弹回原状。
不过伊泽润只是想想,小孩子身体脆弱、看着再可爱也不能随意乱捏他们的脸……这是柳吉顺一在儿童相关课程上特地提醒他的,因为他掐着几个哇哇叫的儿童模型的脸部,一不小心把它们的头全拧了下来。
倒不是他讨厌小孩,他是不喜欢吵闹的熊孩子,可爱听话不哭闹、比如面前的境白夜这种,他不会排斥。
伊泽润摸了一下自己的手机,他上午给柳吉顺一发邮件,他到现在都没有回复。
想到那位同期友人,他又想起了他拜托他查看的那起女孩意外……被意外落水案件,目光落在境白夜的脸上。
伊泽润越看越觉得他和那个女孩相似,忍不住问了——但他没有直接提到女孩的事情,如果他们真是亲戚,冒昧询问是戳人痛处。
“白夜……我可以这么叫你吗?”见到境白夜点头,伊泽润问道:“你还记得你家在哪里吗?”
“现在没有家,过去的家在江古田町6丁目24番地。”境白夜的声音清晰而流利,“那里是租的,房东嫌晦气,已经转手把它卖掉了。”
伊泽润当然知道那是哪里,隔壁的25番地就是柳吉顺一的家。
训练区只有监控,没有窃听器,他背对监控蹲下身,让自己视线和境白夜持平。
他凝视着男孩唯一露出的红眼,轻声继续问:“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柳吉顺一’的人?”
以柳吉顺一对孩子的喜欢和关心程度,如果他家隔壁住着什么可爱小孩,他肯定不会不管。他记得他一直遗憾自己是独生子,很想要弟弟妹妹。
境白夜的眼神没有变化,仿佛只是听到一个陌生人的名字,他平静地摇摇头:“对不起,我不知道。”
伊泽润一愣,不是“不记得”,也不是“不认识”……而是“不知道”?
他想要再次询问,一个声音打断了他:“过来一下,赫雷斯。”
他抬头朝那里看去,只见boss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别墅内的温度比室外低,大概在24℃左右,今天的boss只穿了一套黑色西装,罕见地没有披上那件同色的大衣。
“你继续在这里练习,五分钟后过来找我。”boss对境白夜关照。
在他们两人面对面说话时,伊泽润突然生出一种有人正在和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说话的荒唐感。
伊泽润跟着boss来到办公室。在boss坐下后,那只足部畸形、长有三只脚的乌鸦从旁边的鸟架上飞到他的肩头,嘴里发出几声不同于寻常乌鸦的怪叫。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boss平静地看着他。
“……这个孩子,应该见过我那个警校朋友吧?为什么会说‘不知道’?”
伊泽润光明正大地直接问了,有些事情不能对朗姆或琴酒说,他们会排斥他和警校生交朋友,boss反而不会在意。
“因为他的确不知道。那是过去的他认识的人,和现在的他没有关系,他没有那份记忆。”
boss的话让伊泽润一头雾水,难道是那个男孩失去了记忆?
“——将灵魂出卖给恶魔,有一个恶魔披上了他的皮,代替他活了下去。”boss双手撑着下巴,“这是当年琴酒对我的形容,对现在的他也适用。”
伊泽润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从尾椎一点点爬上背部,他缓过神时,冷汗已经浸透了他后背的衣服。
自认平平无奇的三重卧底叹了口气,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
“先生,以后请您不要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
他只想普普通通工作、普普通通地拿三分工资就够了,没有什么远dl想,对目前的地位和待遇完全满足,这种涉及boss的机密他根本不想知道。
贝尔摩德说过boss既是上帝也是恶魔。那个男孩同样是恶魔,那他的另一面会是什么?
咚咚咚。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伊泽润意识到是隔壁的境白夜过来了。
他下意识看向boss去询问他的意见,见到boss点头,他才过去开门。
“你们是在商量事情吗?如果你们有话没说完,我可以继续在外面等你们。”境白夜看了看他们。
“没事,已经说完了。”boss语气温和,“你不是有事要拜托赫雷斯帮忙吗?现在可以说了。”
……有事情求助刚才不说,现在当着boss的面说,这忙是不帮也得帮吧?
伊泽润在心里叹气,看着境白夜走到他身边,对他举起一个手机。手机没有锁屏,屏幕上是几张用专业软件绘制出的人脸图像,他立刻认出了上面的人。
——是他早上还见过的,那几个负责那起江古田町案件的警察。
“我想请你找到他们几个的住址。”境白夜仰着脸,他这样抬头看人的样子带有儿童独有的懵懂天真感。
可下一秒他说的话,让伊泽润睁大眼睛。
“大半个月了,我的射击成绩还是不好,所以想找几个人肉靶子来练习……”他用手指点了下手机上的人像,“他们就很合适,你能找到他们吗?”
伊泽润沉默了。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刚才捏过他的手,陷入了深深的忏悔里。
这疑似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恶魔,自己刚才捏过他,不会被报复吧?他记得童话故事里,恶魔会把不顺眼的人下油锅涮成三分熟,或是开膛剖肚生吃内脏,人生以这样的badend终结好像有点可惜……
早知道就多捏几下,再扯一把试试能不能弹回去。喜欢叹气的卧底同志在心里再次叹气。
伊泽润花了两天查到那几人目前的住所,让几个底层成员半夜套麻袋,把人绑走后送去boss那里。
这两天时间,他明白了境白夜的家世和他这么做的理由,也想起了为什么他初见境白夜时会觉得他眼熟。
——在警校时,柳吉顺一给他看过和境白夜的合照。
照片上的男孩笑得很开心,像个天使一样坐在柳吉顺一肩上,他抱着他的脑袋,小心和他靠在一起。和如今表情较为内敛的境白夜完全不同,所以他当时没立刻认出来。
伊泽润没有去围观人肉靶子,去了江古田町拜访柳吉顺一。
柳吉夫妇高兴地接纳了他,告诉他柳吉顺一在二楼卧室里看电视,从警校回来后就没有出过门,警视厅或警察厅打电话邀请他入职也不理。
伊泽润很惊讶,难道这个脑力武力在这一届里没有对手的警校第一想退化为家里蹲宅男?
“因为隔壁家两个孩子的事,顺一受了很大的打击。”柳吉太太快被儿子急哭了,“这几天除了他的一个学弟给他打了电话,他只和你交流过,你能不能去劝劝他?”
听到隔壁家的两个孩子,伊泽润沉默了一下,他顺着楼梯往上看去:“我去看看。”
他知道柳吉顺一的家庭地址,可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充满着正常人的生活气息,这是他很多年没有感受过的。
伊泽润敲了敲紧闭卧室门,无人回应;他试着直接开门,门从里面反锁了。他贴上去听了下动静,里面只有电视机的声音。
考虑到楼下有两个无辜民众,他没有强行破门。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回形针,掰开后当场撬锁。
门咔哒一声开了,伊泽润走进去。
靠坐在床上的柳吉顺一听到声音,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对他闯入多说什么,默默地用遥控器降低电视机的音量。
电视上正在播放警察离奇失踪案,右下角是几张照片,相貌和境白夜给他的那几个一模一样。
案件制造人来到友人身边,还没开口说话,感到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件警服,他们毕业那天穿的。
警服被利刃划得破破烂烂,上面的樱花徽章被暴力扯坏,摇摇晃晃挂在那里,随时会掉落。
伊泽润看了看警服,又看了看柳吉顺一。
那起荒唐的女孩“意外落水”案、那张和男孩的合照、警校期间和教官的冲突,再加上他对他性格的了解……他大致清楚了他那么痛苦以及失魂落魄的原因。
柳吉顺一没有看他,他看向打开的窗户;伊泽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隔壁庭院的那棵樱花树。
“我答应过他们……在当上警察后,一定会回来救他们的。”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眼睛红肿充血,他狼狈到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街头流浪汉,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伊泽润把警服放到一边,目光落在墙角的一些工具上:“……所以,你想为那个女孩去报复那些渎职的家伙吗?”
柳吉顺一不奇怪他怎么会知道的,他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声更刺耳。
“……我差点,就那么做了。”
他看向电视屏幕,表情似喜似悲。
“你知道吗?在看到这个新闻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是喜悦的,甚至盼着这些家伙去死才好,认为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警察……可是,在我回过神后,我发现我才是不配的那一个。”
“他们是渎职了,但罪不至死;而我,差点想去犯罪,想要杀死那几个人,成为自己曾经最唾弃的罪犯,这样的我……这样的我,能够救谁呢?”
“我根本,谁都救不了。”
柳吉顺一扭曲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从他脸上滚落。他呜咽着,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
无法拯救两个孩子的痛苦、没有完成约定的自责、差点同样亵渎樱花徽章的羞愧……这一切的负面情绪累计数日,在现在终于得到了一场发泄。
柳吉顺一现在十九岁,订下约定时是十八岁,他在订下约定时也只是一个少年——带着一腔纯粹的热血,以最真挚的感情,想去帮助和拯救别人。
这种不求回报、只求他人能安好的善良,最终化为乌有,甚至差点坠入黑暗。
伊泽润选择站在他的身边,赫雷斯白兰地冷眼旁观。
同样十九岁的三重卧底的嘴巴动了动,他很想把境白夜的所在地告诉给他,告诉他——你喜欢的那个孩子没有事,他活得好好的,虽然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可他会好好长大……成为你唾弃的罪犯。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耐心地等待好友发泄情绪。
他不想去评价境白夜抓活人当靶子到底是好是坏,他只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个被他视为小恶魔的孩子,保护了一个原本干净的灵魂不受罪的沾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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