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随着夜色降临,阿卡医院的医护工作者们也结束了一整天的工作,一边用各种语言聊着难民营外被炸死的总桶,一边赶回了各自的宿舍。
分配给卫燃等人的宿舍里,众人围坐在两张病床边上,面对面的各自端着一个饭盒,品尝着进入难民营之后的第一顿晚餐。
和外面相比,这难民营里的饭菜自然是更加不如了一些,每人一张略显干硬的大饼,外加一勺咖喱一样的糊糊便是全部,分不清里面有没有肉或者蔬菜。
「晚上我们就住在这里吗?」雪绒花一边艰难的撕咬着手里那张比她的脸还大一圈的大饼一边问道。
「先在这里休息休息吧」
卫燃和坐在对面的热气球对视了一眼,笑着说道,「等再晚点儿,我们去那栋房子里看看,那里的条件更好一些。」
「也不知道外面打起来没有」摇篮忧心忡忡的说道。
「暂时还没听到太多的枪声,应该还没有。」缝纫机答道,「而且我们在难民营里,不用太担心。」
「在这里我们都帮不上什么忙」
拉玛颇为失落的说道,「整个白天,我们的急救车只拉回来一个产妇。
对了,摇篮太太,那位产妇还好吗?我都没给她和她的宝宝拍照呢。」
闻言,摇篮下意识的和雪绒花对视了一眼,随后笑着点点头,「活下来了,她和她的孩子都活下来了,是个健康的女孩儿,抱歉,我当时没办法去找你过来给她们拍照。」
「她们还在医院吗?」拉玛追问道,「我等下可以去找她们。」
「不,不用了。」
雪绒花开口说道,「兽医先生留下了他的相机给我,我已经给他们拍了,那对母女已经被家人接走了。」
「这样啊」
拉玛闻言这才松了口气,显然,这个小姑娘对自己的工作格外的认真以及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
见身旁的雪绒花看向自己并且不经意的用鞋子碰了碰自己的鞋子,卫燃咬下一块大饼,一边狼吞虎咽的嚼着,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放心吧,我会记得把照片洗出来的。」
「那就拜托你了」雪绒花立刻露出了灿烂的让人揪心的笑容。
三两口吃完了简陋的晚餐,热气球摸出一包香烟晃了晃,「兽,不,东风先生,我们去抽颗烟怎么样?」
「当然」
卫燃点点头,将饭盒交给了负责收拾的汉瓦德,起身跟着热气球走出了宿舍,又毫无素质的相继翻过了旁边不远处楼道尽头的窗子,最终站在了路边他们那辆急救车的边上。
「这台相机给你用吧」
卫燃赶在对方开口之前,拿出了那台提前准备的尼康半格以及两个胶卷递了过去,「这是一台半格,每个胶卷都能拍72张。」
热气球喜气洋洋的接过相机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这再好不过了」
「需要我教你怎么用吗?」卫燃追问道。
「我会用相机」
热气球答道,「在一切变糟之前,我也有一台旁轴相机,徕卡的旁轴相机,后来我把它卖掉了。」
「那就好」
卫燃想了想,又从兜里摸出一个胶卷递给对方,「多给你一个胶卷吧,顺便帮忙拍一些难民营里的风景怎么样?我打算寄给家人。」
「当然!」热气球开心的接过了第三个胶卷,「我叫你出来就是想和你借相机的,除此之外,我还要送你一份小小的礼物。」
「什么礼物?」卫燃好奇的问道。
「这个」
热气球说着,从他的腰包里抽出了一个报纸卷递给了卫燃,「你的肤
色在这里太显眼了,遮起来或许会好一些,我是说,东风先生。」
闻言,卫燃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报纸卷掂了掂,随后看了看左右,这才将其打开。
这报纸卷里是一条黄底儿黑格子,边角还坠着个标签的阿拉伯方巾,只不过这方巾里面,却包裹着一支苏联生产的马卡洛夫手枪和一个压满了子弹的备用弹匣。
「从哪弄来的?」
卫燃头也不抬的问道,他自然清楚,那条不知道从哪买来的方巾完全就是「包装袋」,对方真正想送给自己的,其实是这支手枪。
「我妻子的爸爸留下的」
热气球答道,「他已经死在内战里了,这支枪留着防身吧,你不是承诺要帮我保护大家的吗?」
「你自己留着用吧」
卫燃说着,已经将手枪和弹匣还给了对方,「有这条方巾就够了。」
「你是哪个国家的情报人员吗?」热气球在接过手枪之后,却突兀的用枪指住了卫燃。
闻言,卫燃笑了笑,「我是无国界医生」。
「那么东风先生呢?」热气球追问道。
「国际主义战士」连手都懒得举起来的卫燃理所当然的答道,他刚刚已经看过了,那支枪连子弹都没顶上。
片刻之后,热气球近乎笃定的问道,「你留下来是为了雪绒花?」
「为了正义」卫燃坦然的答道。
「没想到雪绒花也有能代表正义的一天」
热气球自嘲般的笑了笑,最终缓缓收起了武器,将其别在了自己的后腰处,似乎认定了卫燃就是因为雪绒花才留下来的一样。
「这么快就打消怀疑了?」卫燃神色如常的反问道。
「至少之前你确实在手术室里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
热气球重新拿出了那包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点燃,随后将烟盒以及打火机一并递给了卫燃,「只是你给我,不,东风先生给的感觉太危险了,我总要搞清楚才行。」
「那么你呢?」
卫燃接过香烟以及打火机的同时,他拿着方巾的左手也出现了一支拧着消音器的手枪。
「该你了,热气球先生。」
卫燃笑眯眯的说道,「放心,我的枪里顶着子弹呢,我也想搞清楚你的目的。」
「目的?」
热气球似乎同样看出了卫燃并没有什么恶意,靠着车门喷云吐雾的说道,「其实我已经是个法国人了」。
「我听说过」
在证明自身实力的卫燃借着外套的掩护收起武器,「你在法国留学,然后加入了法外,并在退役之后获得了法国国籍。」
「没错」
热气球吐出一大团烟雾,「我是在篱笆嫩内战的第三年才拿到法国国籍,可是...」
「你可以选择不说」
已经猜到什么的卫燃叹了口气,「我已经把枪收起来了。」
「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热气球贴着车身缓缓坐在地上,压抑着痛苦说道,「我的妻子、孩子、父母,还有她的父母,他们都死在内战里了,我想把他们接到法国,但我连他们的尸体都没找到。」
「这就是你留下来的原因?」卫燃问完,终于点燃了手里那支皱皱巴巴的香烟。
「不是原因」
热气球苦涩的笑了笑,「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呢,他们都在这里,我离开这里又能去哪?去法国吗?如果没有他们,我没什么兴趣做个法国人。」
「所以...」
「我没救下他们」
热气球看了眼略显笨拙的翻过窗
子的雪绒花,「所以我想救下其他人,能救几个救几个,直到...」
热气球在卫燃的搀扶下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说道,「直到死在这里。」
说完,热气球热情的和迎面走来的雪绒花打了声招呼,迈步走向了那扇走廊尽头的窗子,干脆利索的翻了过去。
「要喝一杯吗?」雪绒花说话间已经拉开了急救车的车门。
可紧接着,她却又略显窘迫的说道,「不过我没找到葡萄酒,你送我的酒壶里的酒也喝光了。」
「那就喝一杯吧」
卫燃说着,已经迈步走到了副驾驶的位置,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可是...」
稍晚一步关上车门的雪绒花话都没说完,卫燃却已经借着取出了他的水壶拧开了盖子。
「我提前灌了一壶」卫燃指了指雪绒花的头顶,后者反应过来,立刻取下那俩玻璃杯,任由卫燃给他们各自倒了半杯。
「叮」
清脆悦耳的碰撞声中,两人手里的高脚杯轻轻磕碰在了一起,在那一瞬间,原本一整天都紧绷着一根神经的雪绒花也像是得到了信号一般,整个人似乎都松懈了许多。
像是在吃能躲避现实的毒药一般,雪绒花一口气将杯子里的红酒全都灌进了肚子里,随后又拿起了卫燃的水壶。
片刻的犹豫过后,她却放下了酒杯,直接双手捧着水壶灌了一口里面的葡萄酒。
「你的压力很大?」只是抿了一口酒的卫燃终于开口问道。
「嗯...」
雪绒花用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应了一声,整个娇小的身体也蜷缩在了驾驶位上,捧着那壶对她来说像是救命药水一般的红酒怔怔的说道,「我害怕。」
「你怕...」
「我想回家」
几乎已经情绪崩溃的雪绒花紧紧的捂着自己的嘴巴,压低了声音,强忍着哭腔说道,「我好想离开这里,立刻就离开,我想回家,我不想死在这里。」
「你现在...」
卫燃顿了顿,见那本活祖宗没有阻止,这才大着胆子继续说道,「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雪绒花在片刻的犹豫过后灌了一口葡萄酒,随后艰难的摇摇头,「我不能离开,我没办法抛弃你们自己离开,可是...可是...我好害怕。」
唉...
卫燃叹了口气,将杯子里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随后又仔细的用报纸包好了高脚杯,将其塞到了头顶的网兜里。
昏暗的天色里,卫燃朝着雪绒花伸出了手,后者也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一般,撇着嘴,流着不受控制的眼泪,将一只手递给了卫燃,随后爬过了两个人中间的发动机罩,如昨晚一般趴在了卫燃的怀里,任由他抱着,在他的怀里肆无忌惮的哭着、发泄着浓的根本无法挥散的恐惧。
同样,抱着这个姑娘的卫燃也在从对方的身上汲取着些许奢侈的慰藉。
他内心无比的清楚,就像雪绒花内心也无比的清楚,他们相互之间可能根本不会发酵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欲。
但他们却又全都无法抗拒从对方的怀里汲取那一丝丝珍贵的温暖,就像...就像列宁格勒的冬天里,两个相互紧紧抱在一起取暖的可怜孩子一样。
雪融花当然害怕,对于这个来自发达国家,被宠着长大的小公主来说,这里的一切是她的梦想,却又是她之前从未经历过的噩梦。
不,也许在她原本的认知里,噩梦或许仅仅只是「摔进烂泥里但是不能洗澡」,又或者「长着羊角的吃人怪物」罢了。
但在这里,这里的一切对
她来说,都是实打实的、超出认知的噩梦。
让她忍不住拔腿就跑,躲到她无所不能的祖父背后的噩梦。
可又有谁生来就是无所畏惧的勇士?
卫燃吗?他绝对不是。
那些生来就在经历噩梦的巴乐斯坦孩子吗?他们恐怕更不是。
「勇士不是无所畏惧」
卫燃抱紧了怀里咬着他的衣领嚎啕大哭的瘦弱姑娘,贴着她的耳边喃喃自语的说道,「勇士是明明已经吓的快要拔腿就跑,却仍旧选择留下来的人。雪...克拉拉,你已经是个勇士了。」
「像你昨晚讲的那个故事里,那些拼凑的坦克兵一样的勇士吗?」雪绒花抬起头,吸了吸略显狼狈的鼻涕泡,泪眼婆娑的问道。
「是啊」卫燃不由的把对方抱的更紧了一些,「像他们一样。」
「我想听你继续讲你在战场上的那些故事了」
雪绒花毫无形象的掏出一条手帕擤了擤鼻涕,随后莫名熟练的换了另一边没有被泪水打湿的肩膀趴下来,「你昨天答应我继续讲的。」
「那是我第二次参加战斗,是在一条河的河边。」
卫燃用一只手轻轻搭在对方的头上,看着窗外越来越模糊的建筑物轮廓,呓语般的说道,「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年纪比拉玛还要小的小男孩儿,他叫尼古拉。」
「怎么又是孩子」被卫燃抱在怀里的雪绒花不由的颤抖了一下。
「是啊」
同样打了个哆嗦的卫燃叹了口气,「怎么又是个孩子呀...」
「他...他活下来了吗?」雪绒花抱紧卫燃追问道。
「活下来了」
卫燃的声音变得有力了些,「他活下来了,活的好好的,他和他的朋友们,还留下来一个好问题。」
「什么问题?」雪绒花侧着脸看着几乎被黑暗吞噬的卫燃怔怔的问道。
「如果相机里只剩下一张底片,它该用来记录战争,还是该记录幸福。」
「我选择幸福」雪绒花近乎下意识的说道,「但我也想记录战争,不,还是幸福吧。」
「底片只有一张...」
卫燃叹了口气,抱着怀里唯一的听众,讲起了顿河边发生的那些事情,期望着能给怀里的姑娘一些鼓舞,也希望能从对方那里得到些许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