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徽离开泉陵的时候,凯旋的北军刚刚刚举行了献俘仪式。
士燮兄弟以及主要的附从官员被押解着,在泉陵城的主要街道上走了一圈。泉陵并不算大,半天时间就搞人人皆知,都知道那个想割据交州的士燮是什么模样,自然而然地被拿来和天子对比。
天子驻跸泉陵一年,泉陵人对他并不陌生。
对比的结果只有一句话: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百姓不懂那些太高深的东西,他们只是觉得不论是外貌还是年纪,士燮都无法与天子相比。这样的一个人,不在家享清福,抱儿孙,非要造反,这和寻死有什么区别?
袁徽在船上听到这样的评价,很是无语。
他不会和陌生人争论,也不认可这样的结论。
在他看来,士燮本来就没有造反的想法,最多只是有割据一方的心思,即使这样的心思也没有表露出来。比他野心更大,表露得更直白的人比比皆是,为什么那些人都能赦免,偏偏士燮就不能被赦免?
他想为士燮求个公道,也为自己求个心安。
他不相信中原士林都认同高柔等人的看法,觉得士燮该死,总有人会认同他的观点,支持他的想法。
他一路北上,每到一地,先查阅最近的邸报,看看有没有相关的文章。他看到了一些与士燮有关的报道,但是为士燮鸣不平的人却几乎没有。
相反,响应蔡琰那篇《以仁立法论》的倒是越来越多。
一开始,袁徽对这个观点还是支持的。仁是儒门核心观念,以仁主导立法,符合儒门的作风,也表明朝廷对儒门观念的坚持,并没有走到法家的老路上去。
可是看着看着,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在他看来,以仁立法的主要内容应该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但相关的条令却在讨论如何禁止兼并,如何鼓励实学。
最让他不能接受的一点是对经学进行压制,将更多的资源转向实学。
最直接的一点就是在中下层官吏的考核中几乎没有经学的要求,内容仅限于《论语》《孝经》《孟子》《荀子》等几部启蒙书,而且集中在部分篇章。儒家最为看重的五经根本没有涉及。
袁徽对此忧心忡忡。
四月初,他赶到洛阳,第一时间求见荀或。
接待他的是陈群。
荀或还在县里视察春耕的情况,暂时不在洛阳。
袁徽倒也不介意,他与陈群更熟,也知道陈荀两家的关系。陈群既然在荀或府中做事,与荀或交流起来更方便。
他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最后问陈群。“若是太丘公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置?”
他虽然不是汝颍人,却对陈群的祖父陈寔并不陌生,知道陈寔不仅是名满天下,更是一个很务实的的人。
当初大宦官张让的父亲去世,士林厌恶张让的名声,没人愿意去吊唁,只有陈寔去了。张让因此感激陈寔,后来看在陈寔的面子上,帮了不少忙。
听袁徽提到祖父,陈群心中不快。
“以我的愚钝,无法揣摩先人的心思,恐怕很难让你满意。”
袁徽碰了个软钉子,自知失礼,讪讪而笑。
陈群想了想,又道:“你之前来到洛阳吗?”
“来过,记忆犹新。”
“再去看看吧。”陈群说道:“看完现在的洛阳城,你或许会有感悟。”
袁徽将信将疑,但他还是听了陈群的劝,决定在洛阳城里转转。
三天后,他收到了陈群的通知,荀或回来了。
荀或在几个县跑了一圈,刚回到洛阳。人又黑又瘦,但精神极好。
一见面,他就很兴奋地告诉袁徽,如果风调雨顺,今年他肯定能超额完成任务,让河南郡的百姓人均收入翻一倍。
袁徽莫名其妙,问荀或道:“这就是府君如今最关注的事吗?”
荀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拍拍额头,请袁徽入座。“你为士燮的事而来?”
袁徽点点头,将自己一路上的煎熬说了一遍,然后请荀或出面,请天子赦免士燮,至少是从轻处罚,不能族诛。
“谁说要族诛的?”
袁徽愣住了。“难道……”
荀或笑了。“我两天前收到钟繇的书信,提到关于士燮的事。先告诉你结果,免得你担心。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士燮应该不会被族诛,最重的惩处要么是流海外,要么是禁锢。不出意外的外,他应该会选择前者,毕竟交州也离海外不远了。”
袁徽长出一口气,沉重了很多天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一些。
“是哪位贤者进言,说动了天子?”
荀或咧嘴一笑。“你。”
“我?”袁徽又惊又喜。
“是的,你那篇文章发表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一人响应。”
袁徽顿时语塞,尴尬到无地自容。
“夏卿,处士议政,左右公卿的时代过去了,也不应该再来。”荀或语重心长的说道:“听长文说,你这两天一直在洛阳城里,想必有所感悟。洛阳毁于谁之手?董卓肯定难辞其咎,但袁氏兄弟呢?他们就没有责任吗?真要论起来,他们的责任或许比董卓更重。”
袁徽一声长叹,默默地点了点头。
“四世三公的袁氏,最后却成为险些倾覆的罪魁祸首,这值得所有人反思,尤其是我们这些以道义自居的山东士大夫。只有一腔热血是不够的,治理天下更需要踏踏实实的做事。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很多人连修身齐家都做不到,却天天想着治国平天下,岂不可笑?更可笑的是,这样的人还成了天下士人的领袖。”
袁徽眉头微皱。“你说的是袁绍?”
“包括士燮,当然也包括你我。”荀或严肃地说道:“你之所以为士燮奔走,不就是因为在你流落交州,不能自给的时候,士燮供你衣食?你真要有谋生的能力,何至于仰人鼻息,做人门客,如果欠着人情,不得不还?”
袁徽臊得满脸通红。“原来在府君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荀或不急不躁。“那你说,你是怎样的人?天下儒者那么多,比士燮学问好的人不可胜数,因为州郡而被天子惩处的也不少,你又为谁鸣过不平?”
袁徽哑口无言。
他觉得荀或的话就像一把刀,割开了他的伪装,让他赤身露体地站在世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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