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裤衩!啪啦!
夜晚的瓯城区上空,一道粗壮的紫电刹那间划过夜空,惊雷骤响,大雨倾盆而下。入秋了,四季温润的东瓯市终于熬过后暑后最后的秋老虎,迎来了预示降温的豪雨。
听着雨滴落在车顶上的声音,安大海满腔都是不出的焦躁。
低调的辉腾,疾驰在分分钟就被雨水灌满的马路上,刚过了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已经少了很多。安大海不住地抖着腿,每过不到半分钟,就要抬手看一下时间。此时的他,每一秒都是在经受煎熬。只觉得车速太慢,恨不能自己长翅膀飞到市府大院。
康知府肯答应见他,实在是出乎意料……
原本他只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尝试着打了个电话,结果万没想到,康知府居然答应得那么爽快,仿佛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甚至,有可能早就将他列入了某个考虑名单。
是那个憨逼女婿的功劳吗?
安大海有点不想承认,可是,却似乎又不得不承认。
这种情况下康知府还肯见自己,除了是给江森面子外,还能有别旳解释吗?
安大海自问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哗啦!
车轮碾过一个水坑,飞溅起一滩脏兮兮雨水。
安大海紧握着拳头,看着车外的景象越来越荒凉……
被周扬开得飞起的车子,很快开出闹市区,进入了崭新的新城地带。新城四周,新式的花园小区林立,数不清的高大上的新居里,却灯火寥寥无几。
安大海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越发地,真心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傻逼。
东瓯市的房子,太多太多了……
多到有钱人买去炒房不住,穷人却因为高涨的房价,根本就买不起。
这景象,分明就一直在市政府的眼皮子底下!
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情况的不对。
房子是开发出来了,房子确实是被人买走了,但是……
买走这些房子的人,他们的购房款,是需要成本的啊!
一个人提着一个亿买下的一栋楼,为了得到这一个亿,他就必须为这笔钱再付出差不多两千万的代价,然后为了偿还这两千万,他又必须把房子卖到一亿两千万以上。
最开始的时候,或许确实有的是傻逼来接盘,因为大家都觉得,房子还能继续涨,涨到一亿四千万、一亿六千万,甚至是两个亿、超过两個亿!
那些贪心鬼,都觉得傻逼是用不尽的资源,或者自作聪明点的,认为自己不会是最后一个傻逼,可是……现在看来,原来大家的智商,其实都差不多……
这个庞氏骗局的数模型,终于随着大家账户里的余额集体清零,到了即将崩塌的时候。
哪怕此时此刻,东瓯市的房价依然坚挺,可这种坚挺,却更像是某种自欺欺人的倔强对,你可以死咬着牙不降价,你把房价标到每平方一百万都可以,但问题是,谁会买呢?
车外面积巨大的数千亩小区,在夜幕之下,只有二三灯火点点,宛如鬼城。
安大海原本以为,这里的房子这么空,是因为旧城区里的老住户们念旧,不肯搬走,是因为这边的人气不够,所以没人过来。可是现在看看这边,市里为了开发这片地区,修了功能最好的房子,建了一流了配套设施,东瓯中的新校址就在这附近,瓯医第一附属医院在这里投资了最新的院区,还有市里直管的养老院,不远处的湿地风景区,风景区旁的大城……
市里明明已经把这里打造成了极好的一片地方,可为什么没人住?
因为……
房子都让人拿来炒了啊!
房炒不住,你还发展个瘠薄!
安大海深陷泥坑,才终于看清眼前的一切,他情不自禁,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周扬看了眼后视镜,感觉跟海叔混的日子,差不多也到头了。
这老小子,终于向命运认输了吗……
自己认识的那个纵横四海、飞扬跋扈的海叔,终归也死在了现实的压力下。
唉……
周扬心里轻叹,车子缓缓拐进一个巨大的小区。
小区门口,有正儿八经的特警值班站岗。
辉腾停在小区的岗亭门口,安大海给里面打了电话,门禁杆才升起来,把他放了进去。十几分钟后,在暴雨之中,安大海让周扬留在车里,单独走到了康知府家一号独院的门前。
按响门铃,康知府亲自过去开门,看了安大海一眼,淡淡了句:“进来吧。”
安大海低着头,跟在康知府身后进门。
两个人不言不语,径直走进康知府家的书房。
康知府家里没有保姆,他的爱人端进去两杯茶,就静静地顺手带上了房门。
“康书记……”安大海根本没有喝茶的心情,房门合上的那一瞬间,立马迫不及待道,“我实话实,我还不出钱了,还有已经开工的工程,后期资金我也没有。”
“嗯。”康知府淡淡一声,依然没表态。
安大海着急道:“我请市里帮帮忙,我这块地,我希望市里能收回去,连带我已经开工的项目,现在一共有三百多户,已经全款预购了房子了。我这辈子做事,就讲个公道。可能有做过一些错事,但我发誓我从来没故意害过人。这最后一次,这个坎儿我没迈过去,算我自己太蠢,栽了个大跟头,但是我不能对不起那些信得过我的人……”
“你过来,就是想跟我这些?”康知府玩味地看着安大海。
一个能扛着几十个亿到处搞风搞雨的家伙,一个靠帮瓯南县强拆辣手起家的货色,手里没点案子,可能吗?到我这儿洗白来了?你当你是什么东西,本府会不知道?
安大海这点道行,在康知府面前,根本半招都走不过,看着康知府洞悉一切的目光,他终于还是一咬牙,报出了自己的心理价位,“十个亿,地皮和项目,市里全部拿走。康书记,我之前可是花二十亿买的,市里拿回我这块地,你们赚飞了!”
“是吗?”康知府淡淡道,“那市里要是不收回,是不是能赚得更多?现在这块地,还能值十个亿吗?我们十个亿收回,回头再卖,也卖不出十个亿,折腾来折腾去,我们干嘛呢?倒不如就拿走你这二十个亿,加上你还欠城开银行六个亿,每年的利息是六千万,单就生意来讲,这不是对我们更有利?安总,我得有道理吗?”
安大海紧紧攥着拳头,看康知府的眼睛里,火都要冒出来了。
坐地起价!
康知府这是在坐地起价!
但安大海,却只能低头,“你……您想要多少?”
“不是我想要多少,你的生意,和我本人又没有直接关系。”康知府淡淡地撇清,“我今天见你,也不是为了你,更不是因为江森,你们两个,加起来也没这么大的面子。我见你,是为了那些已经买了你的房子的群众,他们是无辜的,我要救的是他们,你明白吗?害惨他们的人,是你,拯救他们的,是政府,这个关系,你不要搞反了。你不是英雄,你也当不了英雄,你也不配当英雄。你女婿……勉强配,但他现在还只是个孩子,你懂吗?”
安大海被康知府连续破防,脸都快挂不住了,可还是在咬牙坚持。
牙缝里,吐出一个字,“是……”
“懂了就好。”康知府把安大海这个江湖草莽,摁在地板上狠狠摩擦够了,才终于松了口,“我最多让市里出六个亿,刚好抵了你的贷款。把地皮和项目还给市里,你就可以走了。”
“六……六个亿?”
安大海都惊呆了,“康书记,那我忙活这两个月,还给你们白搭十二个亿是吧?”
“在澳口赌回来的钱,你自己不珍惜,怪谁呢?”康知府幽幽道,“人这辈子,运气是有限的,你在澳口拿了钱,回来吐到东瓯市的土地上,这就是运气的质能守恒。你在那边赌赢了,在这边赌输了,你怪谁?你当你是睡?润发吗?赌神吗?把把都该你赢没啊?安大海,你也一把年纪了,什么是电影,什么是现实,你还分不清吗?电影这东西,不能当真啊。”
我草……
安大海的血压,直接奔着两百去了。
“康书记,你这是不给我活路啊!”
“真的吗?”康知府又笑了,“那我怎么听你在申城还有一套价值两个亿的房产,你还有一辆停在车库里不用的劳斯莱斯,你的那套写字楼,一年房租能收八百万,你女婿手里的资产,现在总估值奔着十个亿去,光是我们市国资委,就给他投了一堆钱了。怎么的,你这样的人不能活了,那那些一个月工资只有两三千块的普通人呢?是不是明天就该烂在地里了?
还有那些山区里饭都吃不起的小孩,那些家里得了重病没钱医的,那些残疾人,那些孤寡老人,人家不是还都活得好好的吗?你不如去问问你的女婿,到底什么叫活不下去?你再问问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那个你自己,到底什么叫活不下去?
安大海,做人可以有野心,有上进心,有进取心,我不反对,可你拿吃定别人当习惯、拿吃定别人当寻常,那就是你脑子出问题了!你走上邪路了!”
康知府越声音越大。
安大海满脸的愤怒,也跟着慢慢退去。
“安大海,多那几个亿,你的日子也不会比现在更好多少的,你已经过上全世界九成九以上的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好生活。”康知府的声音,又缓缓落下,“你缺那三个亿、四个亿吗?你不缺的,你根本一点都不缺,那对你来,不过就是数字,是你心里的那点虚荣。
可是如果你把这三个亿、四个亿留下来,就当是把从澳口拿回来的那十二个亿捐给市里了,我们拿着这笔钱,去帮助千千万万个需要帮助的江森,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去建设我们的社会,你想要的那三个亿、四个亿,对那些人来,真的很重要,真的能改变他们的命运,我们的社会也能真的因为这些钱变得更好。
将来你的后代,江森和你女儿的孩子,他们将来出生后,能见到更美好的世界,安大海,你这辈子,没干过多少好事,现在难得有机会积点德,不好吗?”
安大海微微张嘴,被康知府得脑子发晕。
什么情况?
我不是来谈生意的吗?这怎么就还积德了?
“我还有工资要付,要有我一个小合伙人的钱……”
“六亿三千万。”康知府淡淡松口,“我让你拿走三千万的利润,这笔钱,普通人两辈子都赚不到,足够你跟你的小兄弟交代了。正好,你女婿呢,拿了八块奥运金牌,市里也一直没机会奖励他,这三千万,就当我对你女婿的补偿吧。你回去谢谢他。”
“我特么还得谢谢他?!”安大海被戳到了最痛处,忍不住惊叫起来。
康知府看着愤怒的安大海,云淡风轻一笑。
不然呢?
十分钟后,安大海失魂落魄地从康知府家里走出来。
坐里,周扬立马问道:“海叔,怎么样?”
“你的钱,拿回来了。”安大海轻声回答,“我再多给你一千万。”
周扬立马不爽,“搞这么半天,才特么挣一千万?”
“呼……”安大海点燃一根烟,看着车外像是天顶漏了一般的大雨,长长地吐出来一道青烟,“一千万,不错了,普通人,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千万,都是要拿命去换的……”
“好吧。”周扬不想跟安大海这个夕阳下的老头多什么了,发动车子,倒车出去,一边随口问道,“那我们是不是已经解套了?”
“嗯。”安大海点点头,“明天我把钱转给你,你就可以不用来上班了,随便找个地方旅旅游,以后呢,要是真的哪天没饭吃了,你就来找我。”
“你呢?”听出安大海退隐的意思,周扬并不意外,“你不干了吗?”
“厌倦了……”安大海淡淡道,“回去给安安带孩子了。”
周扬笑了笑,“也好,年纪大了,安稳点好。”
车子在大雨中驶出市府大院,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
半个多小时后,安大海摸着黑,独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坐着放空了片刻,他打开了电脑。
登上贴吧,点进二二吧,安大海打开了安安七个月前就上传的,一直置顶在贴吧最上面的,江森的那篇野鸡期刊论文。
他默默看着,认真理解着,努力咀嚼着。
越往后看,眼里的光芒,越发明亮。
江森的这套思路,不能和最近康知府的动作一模一样吧,那特么简直就是
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这个憨逼!特么的……他!他!我女儿眼光真特么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