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郑仲夔还没看完文章,隔壁雅间便有人拍桌子:“写得好,男女自当平等,良贱也当平等!”
旋即,此人推门而出,欢快大喊:“赵子曰是谁?快来痛饮三百杯!”
赵瀚抬头朝二楼望去,顿时被吓了一跳。
只见此人穿着一袭儒衫,既非制式的蓝色和白色,也非科试不及格的绿色。而是……粉红色打底,还有大红色、紫色、绿色、黄色做点缀。
活像一只披挂儒衫的人形孔雀!
再观其头饰,金色小冠虽然花哨,但还属于正常范围。可那透冠而过的簪子,竟然坠着嵌花珠玉,走起路来活像女子的步摇。
抬手一甩,折扇展开,扇面赫然画着仕女图。
明代也有女装大佬?
嗯,也不算真的女装,严格来说是不男不女。
赵瀚踱步走到二楼,拱手道:“在下赵瀚,敢问公子大名。”
见赵瀚脸嫩,此人不由皱眉道:“赵子曰如此年幼?”
赵瀚反问:“阁下可穿异装,在下就不能年少?”
此人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抱拳说:“费如饴,字畅怀,刚从苏州回来。我这套装扮,在苏州可时尚得很。”
“苏州多有异装者?”赵瀚颇为讶异。
费如饴得意洋洋说:“不惟苏州,苏松常湖,异装者皆多也!”
明末社会,非常畸形。
北方是地狱,百姓苦于温饱;南方若天堂,已经诞生时装。
一面思想禁锢,妇人殉夫者多;一面思想奔放,离经叛道者众。
有压迫,就有反抗。
有禁锢,就有放肆。
百业平等的口号,王艮早就喊出来了,一百年前。
男女平等的口号,李贽早就喊出来了,五十年前。
王艮,李贽,都是王阳明的徒子徒孙。
如今,赵瀚提倡人人平等,不过加了句“良贱平等”而已。
只要不公然宣传造反,别说中央朝廷,就连地方官府都懒得管。
若是赵瀚闯出大名气,甚至可能接到官方的讲学邀请。
……
郑仲夔放下杂志,若有所思。
费元禄拿起一看,顿时气得不轻,怒道:“歪理邪说,嚣张至斯,竟敢自称赵子!”
郑仲夔报以微笑,既不同意,也不反驳。
费元禄迅速冲出雅间,站在过道大喊:“哪个是赵子曰?”
赵瀚正在跟费如饴说话,闻言转身作揖:“启禀山长,学生便是赵子曰。”
费元禄立即有了印象:“你是费美中的义子,庞蔚然的学生?”
“山长竟记得学生,荣幸之至。”赵瀚从容应对。
费元禄呵斥道:“不可鼓吹歪理邪说,全部拿去烧毁了!”
赵瀚还没再次说话,费如饴就突然上前:“祖父此言差矣……”
“费如饴!”
这货还没说完,费元禄就炸毛了,咆哮道:“你穿的什么鬼东西?快快回家换身体面的!”
好嘛,竟然是爷孙俩。
费如饴一点都不害怕,还故意原地转了两圈,尽情展示其美丽服饰,嬉皮笑脸道:“祖父不知,此华服美装也,苏州俊才多此穿戴。”
“胡说八道,”费元禄都快气晕了,破口大骂,“你这不知羞的混账,说是要去江左游学,游了几年回来,举人也考不上,就学到这些狗屁东西?我……我……老子打死你!”
费如饴抬手挡住老拳,据理力争道:“祖父莫要乱了伦常,你若变成我老子,我爹又该如何自处?”
“哈哈哈哈!”
瞬间满堂大笑。
却是一楼的食客,早就在关注二楼过道,此刻都被这对爷孙给逗乐了。
听到笑声,费元禄立即停手。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整理衣襟以掩饰尴尬,低声呵斥:“进里间去说,你们两个都进来!”
费元禄率先回到雅间,赵瀚和费如饴只能跟上。
郑仲夔起身作揖,二人连忙回礼,碍于费元禄在场,也不便过多交流。
费如饴还在犯浑,扯着自己的衣服说:“祖父,此服色彩绚丽,染色都贵得很呢,寻常染坊都做不出来。你若多看孙儿穿几天,定然就觉得顺眼了。”
费元禄难忍怒火,低吼道:“混账东西,这黄色紫色,是你能穿的吗?”
费如饴轻摇折扇,笑着说:“天高皇帝远,官府都不管的,祖父就不用操心了。”
“还有,”费元禄指着孙子的脑袋,“你这发簪怎么回事?别的不学,竟学妇人装扮!”
费如饴解释说:“祖父误会了,此非妇人装扮,乃苏州时髦之装扮也。”
时尚,指流行风尚。
时髦,指新锐才俊。
费元禄憋不住火,厉声咆哮:“苏州,妖孽之地!”
费如饴嘀咕道:“祖父书房的钟表,似也是苏州所产。”
“闭嘴!”
费元禄呼吸急促,好歹没有当场气死。
赵瀚眺望窗外,抿嘴憋笑。
郑仲夔低头看杂志,他已经看到第二版块“辽东论”。
“辽东论”属于专栏系列文章,作者署名“辽东匹夫”。第一期不讲大道理,只介绍辽东鞑子的由来,从李成梁攻打王杲开始,逐条驳斥努尔哈赤的“七大恨”。
郑仲夔跟大部分明人一样,并不清楚辽东鞑子的来历,读完这篇文章总算有了清晰脉络。
他想结交“辽东匹夫”!
“嗙!”
却是费元禄忍不住动手,一个盘子砸出,竟把孙子的额头砸破,然后盘子撞墙四分五裂。
费如饴去摸额头,发现已经流血,顿时惊呼:“要破相了!”
费元禄大吼:“滚回家去闭门思过!”
费如饴飞快跑出雅间,却不是回家思过,而是找大夫治伤,害怕漂亮额头留下疤痕。
费元禄余怒未消,指着赵瀚:“你区区一童生,安敢自称赵子?”
赵瀚一脸无辜,回答道:“山长,学生并未自称赵子,文章的署名是赵子曰。”
“有何区别?”费元禄质问。
赵瀚解释说:“若署名赵子,便是僭越圣贤。若署名赵子曰,则是思慕圣贤。学生本姓赵,子曰出自论语,两者连在一起,表明学生以论语为尊,时刻牢记孔夫子之言。”
费元禄气得发笑:“强词夺理,好个牙尖嘴利的童生。那你且说说,为何违背儒家纲常,写什么‘天下之人,生而平等’?”
“文章里已经讲得很明白,既然山长还要问,恐怕书院的诸多同学也有疑问,”赵瀚面带贼笑,“不如这样,学生把鹅湖旬刊带去书院,让同学们都看看,有什么疑问也记下来。咱们约个日子,学生前往含珠山,接受诸多先生和同学的质询。”
正在看杂志的郑仲夔,突然抬头望着赵瀚,心想这小子的胆儿可真肥。
这是要舌战群儒,把思想传到含珠山,把杂志也卖到含珠山,顺便再闯出偌大的名声。
费元禄似乎想起什么,愤怒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微笑:“好胆,我便成全你,就看你是否受得住!”
“三日之后如何?”赵瀚选定日期。
“可以,”费元禄再次提醒,“无论辩论是胜是负,你都免不了千夫所指,成为众矢之的。你可清楚?”
赵瀚拱手道:“固所愿也。”
明代中晚期,不怕离经叛道。
在千夫所指的同时,也会有无数人仰慕,王艮、李贽当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李贽被捕入狱,宣传新锐思想只是由头,真正原因有三个:
第一,李贽写文章攻击耿定向。他曾在耿家的私塾做老师,而且是被耿定理邀请的,也不知如何就跟耿家闹翻了。
第二,冯应京是李贽的粉丝,粉丝数次求见偶像,李贽都不愿意见他,只因此人的名声不好。从此,冯应京怀恨在心,从迷弟转化为黑粉。
第三,李贽晚年跟利玛窦走得很近,吸收了大量基督教思想,因此跟许多士人闹得很僵。
于是,耿定向的门生,冯应京,东林党(当时还未结党),三方联合起来迫害李贽入狱。
即便如此,万历皇帝也没想拿他怎样,只是下令把李贽押解回乡。李贽不愿回老家丢脸,又因年老多病,怕在押回福建的途中病死,干脆直接在狱中自杀了。
有李贽的前车之鉴,赵瀚尽量不搞定点攻击,开地图炮都比得罪小人更安全。
却说费元禄离开酒楼,已然怒火全消,高高兴兴前往县城迎接大佬。他要借着这次机会,为含珠书院扬名立万,给那位大佬留下深刻印象。
在费元禄眼中,辩论的胜负无所谓,赵瀚也只是个工具人。
对赵瀚而言,费元禄同样是工具人。
互相利用,只为扬名,谁管他礼教纲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