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秋。
两年前的江西旱灾,似乎已经缓过劲来,就是山里的土匪还未剿灭。
鹅湖镇,商旅如织,依旧那么繁华。
费映环已在家中告别父母兄弟,但妻子和儿女,又一路把他送到码头。
魏剑雄背负一根熟铁棍,静静站在大少爷身边。
离别在即,费映环看着已十七岁的女儿,嘱咐妻子说:“如兰的婚事,你也要多多留意。不必门当户对,只要品行端正便可,莫管旁人说三道四。”
娄氏叹息道:“怕是老爷子那里不肯。”
“不要管他,生米煮成熟饭,他不肯也得认了!”费映环说话还是那么随意。
“爹爹不要乱讲,什么生米煮……”
费如兰有些脸红,又有些哀怨:“事关费家门风,女儿不嫁便是,横竖不能让桑梓看笑话。”
“胡说八道!”费映环顿时斥责道,“你青春韶华,难不成守寡一辈子?我便赴任之后,也会留意青年俊才,总得给你找个好婆家才行!”
费如兰的未婚夫死了,本打算任期一满,就立即回乡完婚,谁知去年死在农民军的刀下。
这桩婚事,费映环一直都不同意,是费家老爷子强行安排的。
听了父亲言语,费如兰颇为心动,只盼能嫁个好郎君,远远离开这令人窒息的铅山。
说完女儿的事情,费映环又看向儿子。
费如鹤已经十五岁,生得人高马大,看起来没那么胖了,但依旧显得魁梧过人。
“你……”费映环心里有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叹息,“你就好好习武吧,今后给你捐个武职。”
鞑子破关之后,由于财政吃紧,买官已经合法化了。
朝廷允许捐钱做官,但一般有品无职,也就买个官身而已,想放实缺还得另走门路。
“真的?”费如鹤大喜过望,“爹爹,我真不用念书了?”
费映环板着脸说:“书还得继续念,便是考武举人,也要文章过得去才行!”
“哦。”费如鹤低头不高兴。
费映环又抚摸小女儿的头顶,柔声说:“如梅,爹爹不在家,你要听娘亲的话。知道吗?”
“嗯,我知道。”费如梅重重点头。
费映环又看向赵瀚:“我左右催促,你总算中了童生,真不再去考秀才?”
“那便试试吧。”赵瀚笑着回答,反正到时随便考,能中就中,中不了拉倒。
最后,费映环对妻子说:“要说的话,昨晚已经说完了,你在家里好生操持。待我在任上安顿好了,便派人接你过去。”
“保重。”娄氏擦拭眼泪。
费映环转身登船,魏剑雄连忙跟上。
费映环和胡梦泰,去年再次双双落榜。反而是借读含珠书院的詹兆恒,年仅十八岁,一举而金榜题名!
人和人,不能比啊。
落榜之后,费映环没有立即归乡,而是前往江浙一带寻书。
遍访世家大族的藏书楼,费映环不但搜齐文章,还自己另选三十余篇,编成古文选缉在江南刊印。
费映环编撰的古文选缉,录有历代古文一百四十七篇。
可惜他自费出书,又缺乏名气,裤子都亏掉了,根本就没几个人买。
谁知时来运转,罢官在家的钱谦益,从朋友那里获得此书。一时间引为同道,主动与费映环结交。并为费映环引荐大佬,只花五千两银子,就弄到宿迁知县的实缺。
这是个肥缺,宿迁地处南北商贸要道,想买知县非得上万两银子不可!
也即是说,赵瀚提供的古文条目,至少为费映环节省了五千两,还帮他在东林党那里打开人脉。
只此一事,就足够让费映环对赵瀚愈发看重!
……
望着客船远去,费如鹤浑身轻松,笑呵呵说:“总算走了。”
“你说什么?”娄氏皱眉怒视。
费如鹤连忙改口:“孩儿舍不得父亲走。”
“回家!”
娄氏很想打儿子一顿。
费如鹤没有再坐滑竿,而是跟赵瀚并肩走路,低声问道:“你那射雕英雄传还没写完?”
“快完了。”赵瀚说道。
费如鹤抓耳挠腮:“你写了三年,我读了三年。眼见就要写完,你又一直拖着,真真急煞我也!”
“就是,”费纯突然蹦出来,“那郭靖跟黄蓉,到底有没有成亲?我还等着看呢,哥哥你就快点写完吧。”
赵瀚笑道:“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除了借鉴大致情节之外,射雕英雄传几乎等于重写。
里面的名门正派,都有肮脏一面,特别是丐帮被写得非常阴暗。
尤其洪七公这个角色,甚至有影射万历皇帝的嫌疑。都是躲起来不理政事(帮务),只知道自己享受,放纵手下玩党争(污衣派和净衣派)。
太湖陆家庄,干脆被赵瀚描写成水匪窝子,陆乘风就是一个凶残的水匪头领。
可以理解为暗黑版射雕英雄传,有那么几分水浒传的味道。
郭靖最后大彻大悟,领会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真谛。他散尽钱财组织义军,结果被朝廷给坑了,差点中埋伏而死,最后心灰意冷,选择与黄蓉隐居桃花岛。
费如鹤、费纯打听着大结局,赵瀚笑而不语,一路回到费氏大宅。
刚进忠勤院,就有奴仆连声喊道:“瀚哥儿安好,纯哥儿安好。”
赵瀚一路微笑回礼,费纯则心安理得接受问候。
凌夫人闻讯出来,热情备至道:“唉哟,瀚哥儿回来啦,快快到屋里喝茶。”
赵瀚微笑道:“不必了,多谢盛情。”
凌夫人又说:“纯儿,还不请瀚哥儿进屋里坐坐。”
“哥哥,进去吧,到我家喝盏茶。”费纯连忙说。
“我回屋里写小说。”赵瀚婉拒道。
当你失意的时候,满世界都是恶人。
当你得意的时候,全天下都是好人。
跟红顶白,捧高踩低,如是而已。
赵瀚得到大少爷赏识,赵贞芳又做了内院丫头,兄妹俩的地位直线提升。
趾高气扬的凌夫人,本来对赵瀚怀有恶意,但如今的态度完全变了。每次赵瀚回到鹅湖费宅,凌夫人都笑脸相迎,有事没事各种献殷勤。
回到房里,赵瀚继续写小说,已写到郭靖组建的义军,被奸臣出卖中了埋伏。
其中借鉴崇祯二年的勤王故事,郭靖麾下的义军,三天换防三个地方,一粒军粮都没领到……
一章还没写完,费如鹤就派费纯过来,反复催促了好几遭。
翌日,娄氏回娘家探亲。
其实是拜托娘家,给大女儿寻找对象。
真不好嫁出去,费如兰已经十七岁,而且还死了未婚夫,正经大户人家是不乐意的。
娄氏前脚刚走,费如兰就被费家老爷子喊去。
来到主厅。
费如兰跪地磕头道:“孙儿给祖父请安,孙儿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似乎心中有愧,闭眼不说话,只拨弄着手中念珠,嘴里一直低声念诵佛经。
老爷子费元祎,已经年近古稀,此刻面无表情道:“起来吧。”
费如兰端正站好:“不知祖父祖母,唤孙儿来有何训诫?”
费元祎绕着弯子问:“你那夫婿,过世有一年零两个月了吧?”
“是的。”费如兰回答。
费元祎又说道:“你父亲回来这三个月,一直都在为你另寻婆家。他爱女心切,我是知道的,但也要顾及费家的名声。既已换了八字,又约定了婚期,你便算作婆家的人。夫婿死了,继续住在娘家成何体统?”
费如兰脸色发白,咬着唇说:“孙儿去过那边,公公婆婆都让我回来,还让我另择夫婿嫁了。”
“那是你公婆仁义,不忍见你年轻守寡,”费元祎说道,“但我堂堂鹅湖费氏,嫁出去的女儿,一直住在娘家,这又成何体统!”
费如兰已经听明白了,但她不想死,流着泪说:“孙儿这就寻一女观,束发做姑子去。”
“胡闹!”
费元祎顿时大怒,拄着拐杖站起来:“我费氏之女,就没有做姑子的,简直有辱门风!”
费如兰望向老太太:“祖母也让孙儿去死吗?”
老太太浑身一缩,双眼紧闭,连连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孙儿告退。”费如兰含泪微笑。
若嫁过去再守寡,那便是婆家的事,是否殉节都与费氏无关。
可未婚夫死了,婆家又不收,那就是费家的事情!
能赶紧再嫁还好,若一直嫁不出去,那就要永远孀居在娘家。这定然被人耻笑,乡里乡亲会议论:“你看费家那大女儿,死了丈夫也不孝顺公婆,一直留在娘家等着改嫁呢。这点家教都没有,哪里懂甚么贞节,就是个思春的X妇!”
眼见孙女即将踏出房门,费元祎沉声道:“你好自为之,莫要辱没了祖宗!”
费如兰身形一滞,脚步踉跄,泪如雨下。
一路回到自己屋里,丫鬟惜月见她脸色难看,忍不住问:“小姐是来月事了吗?我让人煮红糖姜汤。”
“不必。”费如兰茫然坐下。
惜月不敢多问,只在一旁站着听候。
不知过了多久,费如兰偷偷抹干眼泪,对丫鬟说:“去弄一碗红糖姜汤来。”
“哦。”惜月小跑着出去。
费如兰起身打开衣柜,找出一匹打算用来做衣服的绫子。
试了好几次,红绫总算穿过房梁,再牢牢的打成死结。
费如兰将脖子挂在上面,心头恐惧万分,犹豫再三,终于踢翻凳子。
惜月吩咐婆子煮红糖姜汤,半路碰见内院的丫鬟,偷懒贪耍聊了一阵。她慢悠悠踱步回来,猛见屋里挂着一人,吓得连忙冲进去抱住。
“咳咳咳!”
费如兰疯狂咳嗽,差一点就窒息了。
惜月抱着费如兰不敢走开,惊恐大呼道:“来人啦,小姐寻短见啦!来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