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一过,京师过年的气氛就渐渐浓了起来。
平日冷冷清清没有多少生意的商铺,现在热闹非凡。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有东跑西颠置办年货的,有扛着长篙帚子到处吆喝着替人扫尘清洗烟筒的。
有赶着骡车专给大户人家送红箩炭,窗纸等杂物的,有当街摆起条桌替人写春联的。
有挑着刀具担子上门替人家杀猪宰羊的,也有一类人——多半是乞丐,打着快板挨门挨户送门神,为的是讨几个铜板。
反正满京师都洋溢着喜庆的氛围,这也难怪,无论贫富,都忙碌了一年,也就在过年时大家小户都能暂时忘却生活的种种不易,团团圆圆与家人待在一起过个喜庆年。
鸿胪寺左少卿刘顺却还在忙碌,因为昨日倭国使团已经抵达京师,住进了鸿胪寺专门招待使节的房舍。
京师各衙门年节放假从腊月二十八至翌年正月十六,期间除值守人员每日点卯外,各衙门例不办公。
所以今日刘顺匆匆来到鸿胪寺便是想在放假前将这一行倭国使团安排妥当,等到正月十六之后,再禀明陛下,召见倭国使团。
进入腊月后京师格外的冷,尤其是今日开始刮起北风,更是让匆匆赶路的刘顺感到彻骨的寒冷。
刘顺拢了拢兽皮袄子,对着双手哈了口气,跺了跺脚,这才感到些许温暖,随即踱步便进入了鸿胪寺。
“倭国使团都安排妥当了。”刘顺看着迎面而来的司宾马华问道。
“大人放心,都安置妥当了。”马华恭敬说道。
“嗯!”
“如今天愈发冷了,这炭火不要少了,不要让这些使节小视了我天朝上国,毕竟我们是礼仪之邦嘛!”刘顺边向倭国使团的住所走去,边吩咐道。
“还有,你是司宾,掌管外国朝贡的使节,负责教导他们拜跪的仪节,在陛下召见这些使团前你一定要教会这些人礼节。”刘顺继续说道。
“我晓得了。”马华连忙应声道。
两人说着话便来到了倭国使团的住所。
倭国使团其成员构成包括正使、副使、居座、土官、从僧、通事、客商、从商等等。
其中的正副使是幕府将军的代表,负责幕府的遣明表文和贡品清单。
倭国正使龙室道渊乃是天龙寺的僧人,他见到刘顺后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恭敬道“上官现居何职,陛下何时召见我等使团。”
刘顺本还在为双方言语不通发愁,准备让身边的司宾帮着翻译一下,谁知对方竟然说着流利的南京官话。
(明代及清代中叶之前中国的官方标准语一直是南京官话。周边国家如日本、朝鲜所传授、使用的中国语也是南京官话。)
这让刘顺愣了愣,方才好奇问道“你的南京官话是向谁学的,像你这样的外邦人能说得如此好,实属不易。”
“上官有所不知,小僧乃是浙江宁波人,30岁侨居日本,从博多圣福寺的宏书记出家,历住长门的安国寺和圣福寺。由于了解明朝的情况,被接到天龙寺,担负此次使团正使。”龙室道渊微笑解释道。
“原来如此。”刘顺闻言态度不由冷淡了几分,他最讨厌这些数典忘祖之辈,好好的汉人不做,要去做倭人。
但是毕竟人家是使节,刘顺也不能太无礼,简单交代一番后便转身离开了。
时间流转,很快便到了除夕。
这天早上,英国公府里里外外都是张灯结彩。
往年过年,大门口挂上八盏大红灯笼,热热闹闹就满有气氛,今年这灯笼却增加了一倍,整整十六盏。
而且,这些灯笼没有一只是从库房中取出的旧物,它们都是从珠市口汪家灯铺里订制的新款宫灯。
大清早,小厮们搬出梯子挂灯时,惹来了一帮看热闹的乞丐。
这些耍贫嘴觅食儿的街混儿,碰到哪家有喜事儿,都会凑上去说吉利话讨财喜。
这会儿,乞丐中一个绰号叫铜豌豆的小家伙,看到一只灯笼被挂上梁,忙把一挂鼻涕缩了缩,从腰带上抽出快板摔了个花样敲打起来。
和着快板响亮的节奏,他扯着嗓子有板有眼念道:挂灯笼,红彤彤,这户人家占东风。日子过得火蓬蓬,当官当得路路通。
刚刚巡视到此处的陈管家闻言微微一笑,吩咐身边的小厮道“这吉利话顺耳,给那个小乞丐几个铜板。”
绰号铜豌豆的小乞丐接过铜钱连忙作揖道谢,然后笑嘻嘻的跑开,自是去寻下一家讨赏钱去了。
当黑夜笼罩大地,英国公府春晖堂里,早已经热闹非凡。
坐在上首的老夫人王氏身穿一身暗红色的褙子人显得格外的喜庆精神,老人家看着坐在身边的子孙,满脸掩不住的笑意。
张忠坐在老夫人王氏身边,看着自家祖母一直没有止住的笑意,心中也不由欢快起来,这样简单的家庭温馨让他十分的受用。
“南疆那地方潮湿闷热,你也是上了年纪的
人了,如今能回京也是极好的。”老夫人王氏笑着对身旁的张辅道。
“母亲说的是。”从交趾刚回京的张辅笑着应是。
“你没在家的这段时间,忠儿挑起了国公府的大梁,不久前他北上宣府巡边,击退了瓦剌人,打了个大大的胜仗,如今已然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这京师里谁人说起我们忠儿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年轻有为的。”老夫人王氏笑道。
李氏见婆婆夸赞自家儿子,也是十分高兴,附和道“忠儿的确是愈发出息了,想来国公爷也可以放心了。”
张辅看着眼前这个愈发朝气蓬勃的儿子,不由微微颔首道“他能如此出息,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是高兴的。”
张忠被众人夸赞,连忙笑着谦虚几句,随即向长辈们敬酒说了些吉利话,使得场中愈发的热闹温馨。
欢快的日子一向过得很快,转眼间便过了十六,朝廷各个官署衙门也开始正常办公了。
乾清宫东暖阁:
今日朱瞻基要见倭国使团,张忠受命在旁随侍。
“你是五山禅僧?”朱瞻基看着眼前的龙室道渊问道。
“小僧出自天龙寺。”龙室道渊恭敬回答道。
一旁的张忠闻言,不由好奇的瞧了一眼龙室道渊。
据张忠了解,这天龙寺可不一般,天龙寺开山祖师乃是日本临济宗高僧梦窗疏石。
而这个梦窗疏石乃是宇多天皇九世孙。
他一生不求名利,不进权门,精研佛法,大扬禅风,曾被敕赐七大国师尊号,素有“七朝帝师”之名。
待室町幕府的足利尊氏结束南北朝,夺取天下之后,聘请梦窗疏石开创了天龙寺。
到了室町幕府第三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时正式制定“五山十刹”之制。
日本京都五山,除了南禅寺作为特例之外,有天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
而五山禅僧常常渡海而来,在大明学习禅宗佛法,所以在当时的日本除了商人之外,这些禅僧可谓是最为眼见开阔的一拨人了。
于是五山禅僧常常因此被幕府将军所倚重,成为幕府将军的外交顾问,替幕府将军制定外交策略。
这也是为什么出自天龙寺的龙室道渊能够担任此次使团的正使,除了龙室道渊本就是个明朝人,对明朝十分熟悉外,他所出身的天龙寺列为五山十刹之一,有着涉及外交的传统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回到眼前。
“你此次渡海而来所谓何事?”朱瞻基直接问道。
“前任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在位时中断了奉表入贡,如今他已死,足利义教将军仰慕天朝威仪,希望重新恢复朝贡。”龙室道渊徐徐说道。
“倭国乃撮尔小邦,仰慕大明也是情理之中,朕身为天子,当怀柔四夷,你们想恢复朝贡自然是可以的。”朱瞻基思忖片刻后徐徐说道。
龙室道渊闻言大喜。
“但是朕有两件事需要你转达给那个足利义教。”朱瞻基肃然道:
“一则,自本朝建国以来,彼辈倭寇常常袭扰我朝东南沿海,当时你们身处南北战乱之中,无暇约束手下武士,朕便不提了,但是如今足利义教已经执掌大权,若是再发生倭寇袭扰之事,朕便不会轻易饶恕了。”
龙室道渊闻言神色顿变。
朱瞻基没有理会此人,继续说道:
“朕闻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此古今不易之定理也,帝王居中国而治四夷,历代相承,威由斯道。”
“今倭兵数寇海边,损伤物命,外夷小邦,故逆天道,不自安分,时来寇扰,此必神人共怒,天理难容,征讨之师,控弦以待。”
“你当回去后告知足利义教,若是再有倭寇侵扰沿海,朕当命舟师,扬帆诸岛,捕绝其徒,直抵其国、缚其王。”
“王道之常,抚顺伐逆,古今彝宪,望尔等好自为之。”
待朱瞻基说完,龙室道渊早已大汗淋淋,脸色苍白。
“朕的话,你听明白了吗?”朱瞻基瞧着龙室道渊轻蔑问道。
“小僧已经明白。”龙室道渊颤巍巍的回答道。
“甚好。”朱瞻基见状满意颔首道:
“其二,本朝已经规定倭国十年一贡,可是尔等在永乐时期是每年都来,有的年份还一年来两次,朕认为此举不妥,以后恢复朝贡后,只许你们人不要超过三百,舟船不要超过三艘,五年一贡。”
“这个我们频发来朝也是为了瞻仰天朝威仪。”龙室道渊大急连忙辩解道。
他是真的焦急呀!
要知道永乐时期,日本频繁入贡,根本就不是仰慕天朝威仪,驱使他们的都是利益。
朱棣因为得位不正,十分喜欢在四夷面前彰显自己的正统。
他对日本贡使“皆宽宥之,以怀远人”,并且在看到第三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在国书中“纳贡称臣”的态度时更是高兴。
对其回赐也非常丰厚,
所赐物品超过了日本进贡物品的数倍。
对明朝入贡能够带来丰厚收益显然刺激了日本,于是日本方面不顾“十年一贡”的规定,借着各种名头,连年入贡。
由于所来的贡船兼有利益驱使,名义上是朝贡,实际上是通过朝贡换取更多赠赐,获得更多赏钱。
而如今朱瞻基开始收紧日本的朝贡,这将让他们失去多少利益,这也难怪作为正使的龙室道渊焦急不已。
朱瞻基见龙室道渊颇为诚恳不由有些迟疑,便看向身旁的张忠。
张忠见状叹了口气,在见龙室道渊之前,他便与朱瞻基讲明了此间的道理,让他不要再做冤大头了。
可如今看来,朱瞻基还是十分享受天朝上国的虚荣呀!
张忠想到此处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朱瞻基见状讪笑一声,面对龙室道渊道“朕意已决,你退下吧!”
龙室道渊无奈只好行礼退下。
“陛下,彼辈口口声声仰慕天朝威仪,那么日后我们还是不用给予那么多的钱财给他们,多给他们一些四书五经,佛道书籍,让他们好好沐浴在圣人大道之中才对。”张忠待龙室道渊离开后不由上前打趣道。
“哈哈.....”
朱瞻基闻言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