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临出发往南京之前,也算是把自己在京师官场的路全都走“绝”了。
这正是他所追求的效果。
皇帝是不喜欢看到一手培养起来的人还有什么退路的,最好他张延龄是个孤家寡人,皇帝反而会觉得心安,这样才会把放出去的风筝线再收回去。
如果你张延龄一切都顺风顺水,在各方势力之间也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朕凭什么相信你一心为大明呢?
从短时间来看,张延龄是疯了,非要去跟全天下人作对,但从长远来说,张延龄觉得自己下了一步别人不敢下的妙棋。
翌日一清早,张延龄就要从营地离开。
昨天在狩猎场上大放异彩,而自己在狩猎场上的表演其实也结束了,连皇帝都对他下了最后通牒,临出发之前不用再去面圣了,意味着他在京师的仕途生涯也暂时告一段落,那接下来要面对的……
就是如何去跟江南官场的人勾心斗角。
才刚出营地,但见张鹤龄一脸志得意满的样子,骑着马带着一些京营的侍卫在往回走。
“二弟,你这是干嘛去?”张鹤龄见到弟弟,主动打招呼。
二人从马上下来,会到一处。
张延龄打量张鹤龄的脸色,皱眉道:“昨夜让你去截李广送陛下的女人,你截住了?”
“当然……还以为是什么稀奇的女人呢,就是从教坊司选了俩女人给咱姐夫送来,他娘的还是要花钱的……”张鹤龄一脸抱怨。
旁边的下人苦着脸道:“就是如此。”
张延龄都懒得跟这个兄长计较什么,张鹤龄总是喜欢在某些小事上玩脑子,却忘了自己是个笨人。
“你自己痛快了就行,不过下次记得吃干抹净了再回来,别给人留下口实或者证据。”张延龄一摆手道,“我先回去了,估计明天就要离开京城,就不再去见你。”
张鹤龄一看弟弟要上马离开,脑袋也好像清醒了些许,追过去问道:“二弟你是何意?你这么快要走?为兄还要请你好好吃一顿。”
“留着吧,这顿饭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再吃,到时一顿饭少于一百两银子的话……咱兄弟就没什么情义了。”张延龄做了临别赠言。
张鹤龄脸稍微扭曲了一下,立时骂道:“一顿饭一百两?你是吃饱了撑的?二弟你这习惯可不好啊,要节约,我们老张家一直以来的美德就是要节省……欸,你咋还不听劝呢?在江南的时候一定要省着点花钱,别铺张浪费,有时间记得给为兄送点银子来……”
当日并无朝议。
众大臣各司其职,皇帝一直要到午后才会回京城。
李东阳回到内阁之后,内阁几人都将他围拢住,详细问询了有关皇帝出狩的消息。
“陛下要收揽武勋将臣,看似陛下……是对北方用兵有意。”徐溥在听了李东阳的讲述之后,做了一个小的总结。
皇帝已经做够了浑浑噩噩的“孝宗”,准备在文治之外的武功上,做出一番成绩。
以往皇帝是不敢这么想的,但随着秋天那场对外战事的大获全胜,朱祐樘心中躁动的心已经蠢蠢,文臣想要阻止起来也感觉到有心无力。
谢迁笑道:“好在那个建昌伯,要到南方,否则的话……哈哈。”
很多道理,都是通过谢迁这么言笑之间说出来的。
如果张延龄不走的话,或许皇帝就已经要准备出兵了,但因张延龄跟李广之间产生较大的冲突怨怼,张延龄这一走的话……
张延龄出仕江南,先把自己打发出京师官场,给文官减少了压力,同时临走之前还把李广给攻讦一番,帮文官做了想做而不能做的事,顺带还让皇帝在西北用兵的心有所收敛……对我们文臣简直是一举多得。
李东阳皱眉道:“几件事的发生,也过于凑巧,是否会有人有意安排?”
之前还没仔细去想,现在想来,张延龄往江南去这个时间点,简直是切入到恰到好处的地步。
如果说这是有人有心设计……
刘健道:“难道指望那外戚会对大明做有益之事?不过是他在京师中已走到穷途末路罢了……”
刘健脾气还是太暴了,他不愿意承认张延龄的走背后有缘由,宁可相信张延龄只是被他们挤兑走的,不承认张延龄做出的事对大明有任何的助益。
“不过成国公这一脉,陛下有意不用,也不知在江南……”徐溥若有所思。
在他们的设想中,成国公袭爵应该是非常稳的,就算朱辅袭爵之后不会马上就任南京守备,也不至于到西北苦寒之地去任差,皇帝这么安排要教训武勋的意思太过于明显。
李东阳道:“这恰说明陛下有在西北用兵之意,否则如何解释呢?”
徐溥一怔。
若按李东阳的说法,那把朱辅安排到榆林卫,就不是一种惩罚,而是一种“器重”。
朕准备在西北大施拳脚,把你安排在要害职位上,既是对你的器重,也是你立功报国的机会,你怎能不感恩呢?
谢迁又是笑呵呵道:“这跟英国公半年来各处环节打点的结果,却是大相径庭,看来还是有文章啊。”
英国公照理说是武勋之中最能把握朝廷军事走向的人。
但显然这次他不是关键人物。
张懋甚至被皇帝杯葛了。
朱辅走的一步错棋,就是跟张懋走太近。
就在他们商量一个看似没有结果的议题时,门口萧敬的声音传来:“几位阁老。”
几人马上收拾心情迎出去。
简单见礼之后,萧敬道:“是这样,有西北军情的奏疏几份,陛下有言道,如今关防各处应该收紧,明年之前不宜有用兵的迹象,只要守住边陲,一切都淡然开春便好,再有主战的奏疏一并驳回便可,票拟时无须再有推诿和敷衍之意。”
萧敬是来做工作指导的。
这是告诉内阁四位阁臣。
再有涉及到西北用兵的建议等,你们在票拟时直接驳回便可,意思是开春之前不再用兵。
想想也是。
皇帝要出兵,必然要倚重于张延龄,谁让张延龄是弘治以来大明取得军功最高的将帅?连他都被调去江南了,皇帝还要在西北用兵……岂不是铤而走险?
而且张延龄走之前,也一反常态反对出兵,从主战派变成了推诿派,皇帝大概也感觉到,在苦寒的冬天用兵,只会便宜了浑水摸鱼的鞑靼人,所以当年不再考虑用兵之事。
皇帝有这方面的安排,四名阁臣只能领会其中之意,本来文臣也推崇的就是不出兵出战。
事商议过,要把萧敬送走,徐溥有意拉萧敬走在前,试探问道:“建昌伯往江南去之事……”
萧敬不解道:“徐阁老要问什么?”
徐溥道:“以往陛下在西北事上,多倚重于将臣,此番……”
萧敬笑了笑道:“徐阁老问话,就是喜欢这么哇绕来绕去,咱家不是很明白,但有一点咱家可以肯定,陛下此番派建昌伯往江南,乃是为公务而去,也是为朝中事,并非如外间传言乃是发配或有他的缘故,只要建昌伯在江南处事得当,或许三五月便能回……”
作为一个狡猾的老好人,萧敬就算知道一些内情,也是不会跟内阁阁臣说的。
“不过呢,有关武勋的事,劳烦诸位阁老就不必去说了,陛下自会有主张。”
萧敬最后的话,算是对内阁大臣的警告。
也是因之前李东阳单独跟皇帝提过有关成国公袭爵的事,只是无意一提,让皇帝感觉到内阁大臣想干涉到武勋的袭爵等事,在皇帝看来这不可接受。
徐溥行礼道:“老朽明白,送萧公公。”
萧敬笑了笑,这才离开。
张延龄马上要走了。
皇帝说让他可以入宫去找张皇后,但却并不给他召见的机会。
大概的意思是,你先到江南去,有事等你回京师之后再说……
但你何时回京师,也要听皇命。
说这不是发配流徙,谁信?
张延龄没打算入宫,此时他更需要避嫌才是,免得回头天机应验了之后,再被李广找借口攻击。
临走之前……
难道就没有什么值得让他留恋的事情?
女人。
当然是女人。
却不是自己身边的女人。
这些女人都是要跟他一起往江南去的,苏瑶、小狐狸和二仙姐妹必然要去,徐夫人也会暗地里随他一起,甚至连林清也会一起走。
但总有带不走的。
比如说他那个从来不能对外人言的外宅。
临走之前,跟自己少有的几个朋友叙旧作别,也是可以的。
而自己的朋友也不多,马玠那些人只是利益之交,只有崔元还算是个像样的老朋友。
所以张延龄趁着白天府上还在帮他收拾时,便先去见了崔元。
“建昌伯要往江南,在下是很愿意同去的,只是家中之事放不开……”
“理解理解,喝酒。”
“还有内子曾欠建昌伯那一千引盐的事……”
“以后再说。”
当初打赌,朱效茹输给张延龄一千引盐引,到现在都没有兑现的打算。
朱效茹也没有要见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要……赖账赖到底。
二人喝了几杯之后,崔元面色便有些悲切,似是觉得自己这个长公主驸马活得很憋屈。
“以前并不觉得怎样,现在总是希望能跟建昌伯有一番作为,可惜总是会有制约。”
崔元一脸苦恼。
张延龄笑了笑。
这小子以往是没有这种苦恼的,是因为就算身为长公主驸马,身边也没有“能人”,对比起来自己这个长公主驸马混得还算不错。
但就怕有对比。
眼见张延龄一飞冲天,崔元就不甘心自己只是朝廷的花瓶,想有作为却发现自己根本没那种能力,背后还有个强势的妻子在掣肘,那感觉就很不爽了。
张延龄道:“崔兄,其实我来找你,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我在兵部为你谋了一个差事,未必适合你,但若是你愿意,也可以先从小的做起,说不定将来可以大展拳脚呢?”
崔元一脸感动望着张延龄道:“建昌伯,您……还记得在下……”
“崔兄啊,你我毕竟相交一场,我难道会害你不成?我也知你家庭背景方面,得不到太多支持,本身你在朝中做事,也会因自身身份而受到制约,不过你看我……不过一外戚罢了,说制约,谁不一样呢?但结果我还不是混出一点名堂来?”
张延龄言语之间,还有点自我感觉良好。
但这话崔元听了却很受用。
我是长公主驸马,别人看不起我……
这货是张家外戚,一向嚣张跋扈没名声的那种,他比我强还是怎么着?
“在朝中做事,最重要的是要脸皮厚,不要去在意别人说什么,如果我在意别人的批评和指指点点,怕也活不到今天,早就一头撞死了!”
张延龄拿出自己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本色。
也是在教育崔元。
想挂靠皇室,还想在朝中有作为,就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了。
你表现再好,诸如我,别人谁在意你做事的能力?成天就指点你是个不学无术的外戚,好也是不好,不好那就更不好……
难以改变别人的刻板成见。
“嗯。”
崔元听了此话,很受鼓舞。
“崔兄,这差事呢,你好好应,等回头或许你我还有大的机会,再做出一番成绩来。”张延龄又起身给崔元倒了一杯酒。
崔元诚惶诚恐。
以往他就觉得卑微,虽然长公主驸马的地位在伯爵之上,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跟张延龄比。
现在张延龄来给他敬酒,他都要起身恭敬拿起酒杯。
“你我乃是兄弟,也就把话挑明,你家里那位……无论她如何挤兑你,总还是盼着你好的,就好像我家中的母亲和姐姐,也总劝说我要跟朝中大臣和睦相处,但其实……和睦相处人家就给咱脸了吗?”
张延龄拿出一种共情来,让崔元代入其中。
崔元听了这话,说得好像是在说自身遭遇一般。
“什么都不说了,这杯酒,在下经张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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