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脊之上,一头龟甲大如圆桌的山龟,正缓步而行。
李柳与陈平安坐在龟背上,陈玄一人独行在前。
“好大的龟。”
陈平安趴在龟背上,敲了敲那鲜红如火的龟甲,这才抬起头来,望向已无迷雾的山巅。
山巅别无他物,只有一块平整石坪,一片苍翠竹林。
世人皆知乌龟行动缓慢,但这头山龟则不然,它毕竟是山精野魅出身,吸食灵气百十年,早已有了不凡之处,每一次挪步看似慢吞吞,实则一步十丈。
陈玄不知从何时开始,腰间多出了一把青色长剑,他行在山龟之前,迈步云淡风轻,始终保持着二十丈距离。
一刻之后,山龟驮着两个孩子登上山巅,它伸长头颅,在地上嗅了嗅,就要施展术法遁入地下。
“你急什么?”
陈玄转过身来,轻声笑道。
山龟缩回头颅,当真是那缩头乌龟。
陈平安与李柳对视一眼,两人先后从龟背上跳了下来。
“你们两个,各自挑一根翠竹,做刀剑也好,竹簪也罢,都可以。”
陈玄行到小竹林旁,两指扣在一棵竹上,轻扣三下,一股灵气涟漪席卷开来,瞬息充斥整座竹林。
李柳眼波流动,但却没说什么,只是随手指了一根细小翠竹。
“劳烦陈先生了。”
“我和你爹相识多年,叫什么先生?叫我叔叔便是。”
陈玄咧嘴一笑,一指轻弹,气机一动,那株细小幼竹应声而断。
“舅舅,这些竹子可有什么讲究?”
陈平安钻进竹林,来到最粗壮的几棵老竹前,用力拍了拍竹节。
他已是铜皮境的修士,劲气较寻常孩童大了不止一筹,一掌拍下,不说开山裂石,但五六十斤的力道还是有的,这棵翠竹却纹丝不动。
“天下有许多洞天福地,洞天又分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
咱们的家乡就是三十六小洞天中最末尾的一座。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竹海洞天,排名很靠前,其中生长着许多竹子,各有玄妙之处。”
陈玄握住断裂幼竹,拔剑不到半寸,一缕剑气祭出,将竹节劈开,雕出一根精致竹簪。
“谢过陈叔叔。”
李柳柔柔一笑,行了个福身礼,接着便接过竹簪,顺势插在了盘在头顶的万千青丝之中。
“剑气十八停,练到第几停了?”
“十三。”
陈平安再度拍了拍老竹,有些泄气地回答道。
陈玄欣慰地点了点头,他再度弹指,一缕形如草叶的剑气祭出,轻松斩断老竹。
他身形一动,一把握住粗壮竹身,剑气在竹节中绽开,齑粉散在空中,一把三尺竹剑逐渐显现。
陈平安一跃而起,接过竹剑,还没高兴多久,便苦恼起来了。
李柳轻轻一笑,原来那把竹剑竟是与陈平安等身。
“无妨,你这几年正是长个儿的时候,没过多久就会比剑高了。”
陈玄忍住笑意,轻轻拍了拍外甥肩头。
陈平安舒了口气,随即开怀一笑,握住竹剑剑柄挥个不停。
“先下山,路上我教你几门压箱底的剑术。”
陈玄拎着陈平安,轻轻一丢,便扔到了山龟背上。
李柳见状捂嘴一笑,她不紧不慢地行到山龟旁,轻轻拍了拍龟甲,老龟连忙匍匐在地,方便小姑娘等坐上去。
陈平安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屁股,抱着竹剑摇了摇头。
陈玄一指在空中舞动,笔走龙蛇,似在画符,那片苍翠竹林瞬息不见,似乎是隐匿了一般。
“下山。”
陈玄拍了拍手掌,画完收工。
棋墩山下有一座小镇,镇名红烛。
镇中有一片月牙形江湾,夜色掩映下,湾中画船点起灯火,水面上飘着许多纸船,乘坐着红烛,灯火映在水面中,与天上星辰遥遥呼应。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陈玄坐在画舫外,摇了摇幽绿养剑葫,嘴角勾起。
“你倒是好雅兴。”
男子立在江畔,他牵着一头雪白毛驴,腰挂银白葫芦,望着江心那条画舫,轻笑道。
“听曲而已,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是那痴情种?”
陈玄坐直身子,长剑剑鞘轻拍水面,画舫似离弦之箭,径直去往岸边。
魏晋闻言沉默片刻,拔剑一寸,婴儿手臂粗细的雪白剑气充斥剑身,瞬息祭出,如同蛟龙出海,斩开江面,可见底下沙石。
陈玄驾着画舫迎了上去,龙渊尚未出鞘,但剑气已然出鞘。
九道形如草叶的银色剑气绽开,将那道雪白剑光彻底斩碎。
“只差半步了?”
陈玄缓缓起身,眉毛微扬,似乎有些诧异。
“陈宗主境界深厚,剑术高深,自然瞧不上魏某这点微末道行。”
魏晋一步跨至画舫上,一拳撞到了陈玄胸前。
“宝瓶洲何人不知你魏晋是那剑仙胚子,何人不晓你是风雪庙姿容第一?
几月不见,你倒还损起我来了。”
陈玄不动声色地化解了本就不大的拳罡,笑着回了一拳。
“找我何事?”
魏晋一把攥住砸来的拳头,无奈叹道。
“我还是觉得你这姻缘来的古怪,随我走一趟剑气长城,让老大剑仙瞧瞧。”
陈玄双眼微眯,笑容深沉。
“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伤人。
风雷园李抟景、刘灞桥,正阳山苏稼,哪一个不是为情所困?
过不了心关罢了,哪里会有人作祟?”
魏晋想到此处,眼神黯淡几分。
昔年初见那骑鹿道姑,便觉得她是今生良配,不想时至今日,依旧情深缘浅。
这位名动一洲的元婴剑仙,此刻哪有半点风流意气,一身愁绪几乎可以酿酒。
“贺小凉是何人,我最是清楚不过。
昔年有人在我和她之间牵了一条红线,我与她的心境都被扰乱了。
好在不久我便发现了端倪,有意与她疏远。
这位宝瓶洲福缘第一的神诰玉女,当时硬生生克制住了杂念,一心只求大道,道心之坚定,半点不输寻常上五境修士。”
陈玄解下腰间养剑葫,打开塞子,递给魏晋。
“你当真无意于她?”
魏晋抬起头,冰冷眼眸之中,竟然藏着一缕柔意。